第六章 国王与元帅_满愿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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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国王与元帅

  创世历1037年丰之月26日记录人:克鲁索·怀恩天气:晴。

  古代有一种叫作[诅咒师]的职业,据说已经消失了,但我怀疑阁下有这种血统。

  因为她诅咒拍卖会砸锅,而拍卖会真的砸锅了。

  不过她的血统可能比较远,因为她说诅咒了好久,幸好这样,不然这个世界就完蛋了,阁下是个活得很有怨气的人。

  只是她发泄怨气的方式非常与众不同。

  看着一片狼籍的会场,我对阁下说:“我不觉得这场蜕皮表演很好看。”

  事实上是太凄惨了,到处是碎石瓦砾和流血的人们,尽管和战场的景象比起来只算小巫。

  “笨蛋!我几时说过会很好看!”

  阁下又骂我笨了,我没放心上,下属被上司批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是阁下这种心直口快的上司,甚至有段时间我以为笨蛋就是我的名字。

  “我形容的是‘别开声面’。”阁下强调。我想了想,再比照那些贵族平时的形象和他们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表示赞同:“是挺别开声面的。”

  “是吧!”阁下得意地抬头挺胸。

  我发现我们讨论的问题不太合时宜,就很尽责地提醒:“阁下,我们应该马上去隔壁,探探陛下的情况。”

  “他现在一定在流口水,有什么好看的!”

  这倒是。我不禁点点头,接着摇摇头,义正辞严地劝诫阁下所谓的请安不是因为对方不好看就可以取消的事务,而是她的立场必须履行的义务等等。大概被我感化了,不等我说完阁下就冲出包厢,我连忙跟上去。

  陛下果然吓得口吐白沫,而且脸色发青,冷汗直流。一个侍女正用湿毛巾帮他搓揉胸口,一个帮他擦汗,一个帮他扇风。其他人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除了宰相大人,他很镇定地向阁下行礼问安,拜他所赐,陛下总算注意到我们。

  “啊啊——拉克西丝、拉克西丝,你没事吧?”

  我很感动。虽然很多人私下骂陛下为昏君,我也这么认为,但他确实是个疼爱又关心妹妹的好兄长,可是他真的是太多虑了,阁下怎么会有事呢?她是不死之身耶!

  阁下也和我有相同的想法。

  “哦呵呵呵——废话!我怎么会有事!就算屋顶塌了,我也能够毫发无伤地逃出去,何况只是这样一场小小的闹剧!”

  没错。我颔首赞同,阁下就是如此“坚韧”,宛如一棵踩不死的狗尾巴草,别说塌方了,即使身处禁咒魔法的中心,我相信她也照样保得住性命。

  这时米利亚坦城主满身狼狈地带着几个侍卫奔进包厢,惶恐地向陛下请罪。由于惊吓过度还不太能说话,陛下没睬他,倒是几位大人的神经比他粗壮多了,马上从委靡不振摇身一变为神气活现,严辞怒骂米利亚坦城主,宰相大人在旁边煽风点火。我看到米利亚坦城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觉得很不安。自从上次首都会议后,四位城主对陛下的印象大坏,现在再这么一点面子也不给地当众刮人,米利亚坦城主一定会非常生气。我悄悄拉拉阁下的袖子,示意她阻止诸位大人的口水攻击,拉完发觉不妙:我怎么会蠢到要阁下当和事佬!她只会把局面搞得更不可收拾,她那张利嘴啊!

  不过阁下虽然不擅长降人火气,却有另一套处理方式:

  “烦死了!现在不是推卸责任的时候,赶快救治伤者是正经!”

  米利亚坦城主还没说话,柯林迪侯爵就大声反对:“应该先逮捕犯人吧,王妹殿下!”

  “侯爵大人,我记得你今年才四十几,怎么眼睛就不灵光了?可怜啊可怜。”

  “你在说什么!”

  阁下一指压着穆伦副会长的吊灯:“犯人不就在那里,你还要逮捕谁?”柯林迪侯爵愣了会儿,吼道:“当然是那几个把会场搅得一塌糊涂的罪犯了!”

  “你果然眼睛有问题。”阁下挥挥手,一个瞪眼就把柯林迪侯爵的气势全瞪回去,“命令部下使用攻击魔法的是穆伦,毁掉会场的也是他,那几个人不过是自卫罢了,何罪之有?”

  “但…但是……”

  “但你个头!没话讲就闭嘴!”凶完柯林迪侯爵,阁下转向米利亚坦城主,滔滔不绝地道,“不过还是得把他们逮回来,弄清楚他们和穆伦之间的过节。另外,看那五个人的身手,十之八九不是客人,是偷混进来的。”

  “不可能!”米利亚坦城主坚决否认,强调拍卖会的保全工作万无一失。阁下也不争辩:“随便你,反正尽快把那五个人逮回来就是了——话说回来,你女婿呢?拉弓抽筋了还是被火炮炸飞了?”

  “让您失望了,在下安然无恙。”

  罗兰城主和平常一样面带微笑,施施然走进来,怀里拥着朵琳公主。和包厢里的其他人比起来,他干净整齐得就像刚从洗澡间里走出来似的。这就是穿黑衣服的好处,脏了也看不出来,我突然想通了罗兰城主老是穿的一身黑的原因。

  朵琳公主立刻扑向米利亚坦城主上演父女情深,阁下皮笑肉不笑地同罗兰城主寒喧。真奇怪,阁下每次遇到罗兰城主就特别温文尔雅形象端正笑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而罗兰城主一直是笑容可掬所以完全不让人起鸡皮疙瘩。更奇怪的是他们明明一脸天下太平地对笑着,声音也柔和得像要滴出水来,我在旁边却觉得浑身打颤,一股奇妙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游走,不是敌意,而是像角力一样的紧张气息。说起话来也夹枪带棍,明褒暗贬的,包着糖衣的炸弹在空中飞来飞去,但是除了我,没有人发现,都以为阁下和罗兰城主是在聊育儿经之类的话题,因为他们的笑容是那么的温柔,气质是那么的和煦,宛如两颗太阳光芒四射,吸引得他们一个个跑过来,陪着傻乎乎地干笑,天南地北地瞎聊——拜托!他们都没看到那两个人眼中的较劲和试探,还有针锋相对的痛快吗?

  阁下和罗兰城主似乎斗发了性,压根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一圈“话友”,证据是当米利亚坦城主跑过来告诉他们今晚举办宴会让大家压惊时,他们不约而同地看看周围,奇怪的眼神分明在说“这票杂鱼从哪里冒出来的?”,可怜诸位大人还一点感觉也没有,笑着说我们刚才聊到哪儿了?对了对了,白蚁和空心木嘛!真想不到王妹殿下和罗兰城主这么好的谈性,一会儿聊天气,一会儿聊建筑,一会儿聊军事,一会儿聊茶叶,一会儿聊矿物……真是博学多闻,让我们自惭形秽。

  “……”

  我好想告诉诸位大人,阁下和罗兰城主不是在聊天气,而是用天气比喻眼下的局势;也不是在聊建筑,而是用五花八门的石材隐射对方七拐八弯的心思;更不是在聊军事,而是通过几百年前一场老古董们的战事试探彼此的实力;更更不是在聊茶叶,而是罗兰城主用剔刺的玫瑰花茶甜腻暗讽阁下有力不出甘做拔了牙的老虎,阁下则用泡久了的龙井干涩反刺罗兰城主老谋深算活像暗中蠢动的毒蛇;更更更不是在聊矿物,而是阁下借着大赞水蓝之光做的首饰漂亮瓦雷利亚钢打造的兵器光灿警告她已经查出罗兰城主在迷雾森林和西城的矿山搞的勾当,要他放聪明点别再搞怪,罗兰城主则把话题绕到传说中的幻之金属以示你没有证据就别在那儿狂吠徒耗力气……

  至于白蚁和空心木就最好猜了,空心木指被蛀得坑坑洼洼的王室,白蚁自然是诸位有听没懂的大人们,哦,还有只最大的白蚁陛下。

  阁下还老说我迟钝,可我看这些高贵的大人们才真叫迟钝!

  创世历1037年丰之月27日记录人:克鲁索·怀恩天气:多云。

  早上起来时头痛得要命,是宿醉,每当这个时候我就羡慕阁下千杯不醉的好酒量,也羡慕罗兰城主可以拿妻子做挡箭牌不去参加那种无聊的晚宴,也许我也该去娶个柔弱的妻子。

  可是当我为了醒脑在前院散步时,看见罗兰城主一身酒气地从外面走进来,穿着黑色的连帽斗篷,非常可疑。他似乎心情很好,朝我挥手打招呼。

  “嗨,这不是怀恩吗,早啊!”

  “早,罗兰城主。”我郑重回礼,努力板起脸,因为这个人是阁下的头号敌人。但是罗兰城主真的是很难让人抱持恶感的人。亲切、平易近人、气质温雅、微笑动人,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早上他笑得格外灿烂,一点心机也没有,像个小孩似的。

  “您遇上什么好事了吗?”我诚实地问。罗兰城主也很坦白地回答我:“没错,倒是你怎么一脸青惨,昨晚喝太多了?”

  “嗯,您好像也喝了不少。”

  “是,果然有味道吗?”罗兰城主紧张地闻闻袖管,问我,“怀恩,你房里有没有浴室?让我洗洗——啊,先问一声,你主子进你房间有没有敲门的好习惯?”

  “没有,她从来是一脚踹开门冲进来。”我实话实说。罗兰城主立刻皱起眉头,我非常惊讶,这是第一次我看见他除了笑以外的表情。

  “唔唔,这就麻烦了……算了,被看光也不会少块肉,带我去吧。”

  连这种话也说出口,可见他真的是醉了。我正要婉拒,瞥见艾德娜少将从长廊那边火急火燎地奔过来,边跑边吼:“总算回来了!说话不算数的大混蛋!明明说好很快就回来,居然食言而肥,赔我的精神损失费!”

  我一时不明白她骂的是谁,部下?弟弟?于是转头看后面,没人,我满腹困惑地回过头,看见少将一个急刹车在罗兰城主面前停下来。

  “你上哪个不三不四的地方鬼混去了!这么重的酒味!”

  “喂,不要任意诽谤,我只是和几个新交的朋友一起在酒馆喝了几杯罢了。”

  由于太过震惊,我没听清他们接下来的话,当我回过神时,看见罗兰城主被拎着后领拖走的景象。

  如果我也这么对阁下……

  算了,我还没活腻,不想年仅三十二就去向冥王报到。

  创世历1037年丰之月28日记录人:克鲁索·怀恩天气:晴。

  追缉部队至今没有回音,陛下十分恼火,就把米利亚坦城主叫去训斥了一顿,限他一个礼拜内把犯人逮捕归案。阁下得知后,跑去把陛下训斥了一顿。

  “你搞什么,吃饱饭没事干啊!骂骂骂!米利亚坦可不是挺你凶的内侍,他是埃特拉的城主,龙骑士们的顶头上司,和你平起平坐的大贵族!你想被飞龙咬断脖子葬在花园里,我可不想,给我收敛点!”

  “拉克西丝,你太没大没小了!”

  一如即往,阁下对陛下色厉内荏的大喊只翻了个白眼做回礼,而陛下也一个字没听进阁下的教训,应该说他根本听不懂。所以不知从何时起,阁下再也不好言劝诫陛下,总是先狠狠凶他一顿发泄完怒火,再另找法子让他改变主意,虽然十次有九次不成功。

  “说吧,是谁挑衅你的。”阁下软下语气,相反气势却更加骇人。

  陛下眼珠子斜来斜去:“什么啊,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少跟我装蒜!”阁下暴吼,吓得陛下险些滚下椅子,“要不是有人在你耳边叽叽歪歪,你会想到世上还有米利亚坦这个人?忙着作乐都来不及了!说!是不是罗姆席德?”

  “你别随便冤枉人!”

  “你倒是挺袒护他的。”阁下冷哼,转身离去。陛下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给我回来!”

  阁下驻足,缓缓转身,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但只这么淡淡一扫,就足以将陛下吓得脸色发青,腿脚打战。

  “干嘛?”语气森冷得连旁听的我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没…没什么,你退…退下吧。”陛下只差没抱住椅子,全身抖个不住。阁下很给面子地没有露出轻蔑的表情,扭头走人。离开客房后,我忍不住发问:“阁下,为什么陛下明明怕你怕得要死,还是固执地不听你的话呢?”

  “因为他知道我不会真的海扁他。”阁下嗤鼻,随即摇首,“不,不对,他没这么细腻,应该是为了所谓的‘兄长的面子’。”

  我听不太明白,但我感到阁下的心情很低落,所以一回到房间,我就走进隔壁冲泡阁下最喜欢的玫瑰花茶。果然,当我端着茶点回来时,阁下已恢复飞扬拔扈的神气,跷着二朗腿坐在那里修指甲。我松了口气,还是这样的阁下让我觉得自在。

  “克鲁索,你认为罗姆席德比之谢尔达如何?”啜了几口茶,阁下问我。我想了想回答:“如果是比谀媚的功夫,宰相大人远远胜过前宰相大人。”

  “哼哼。”阁下笑了笑。我意会她认同了我的看法,但我没说到关键点上,于是问:“到底是哪方面?”

  “脑筋。”

  “那么,相反。”

  “为何?”阁下挑眉。一看到她的反应,我就知道她不赞同,但我还是老实说下去:“因为他对三位城主的态度太专横了,不仅如此,他还挑拨陛下也颐指气使,连前宰相大人都没有他这么肤浅傲慢。”

  “没错,就连谢尔达也知道不能真正开罪那三个人,尤其是罗兰·福斯,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煽动王兄和那票蠢贵族拉扯虎须。”阁下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容,“他真有这么蠢吗,我怀疑。”

  我思索半晌,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

  阁下颔首,眼里射出冷残的光芒,这种眼神,我经常在诺因殿下的眼里看到,所以我很清楚那代表什么意思。

  “这只是你的猜测,不能……”

  “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百。”

  是,这是阁下的做人铁则,也是她活到今天的最大原因,我还有什么话说?除了——

  “请你稍安勿躁,现在不是动手的好时机,你刚为宰相大人和陛下吵了一架。”

  “废话!我又不是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

  事实证明阁下非但沉不住气还出尔反尔。虽然她没动宰相大人,却把气出在另一个人身上,就是她口中宰相大人的准后台——罗兰城主。

  不过也真是巧,宫殿明明大得不得了,阁下和罗兰城主的房间也隔得老远,却偏偏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迎面相遇,真应了一句成语“冤家路窄”。

  “啊,元帅,怀恩,好巧。”罗兰城主扬起一贯的微笑,亲切地向我们打招呼,“相逢即是有缘,有空的话,陪我喝杯午茶如何?”

  我发现,罗兰城主似乎很喜欢和阁下斗嘴,除了他,都没人主动邀请阁下,邀请也最多一次,就被阁下的利嘴和笑声吓跑了,他真奇怪。

  阁下也回以妩媚的笑容:“荣幸之至,只是我刚用完午餐,不想坐着不动增加脂肪,不如我们换个消遣?”

  “请说。”

  “打一场。”

  罗兰城主眨眨眼,我已经惊呆了,心想阁下千万别是玩真的!就算她真的成功“错杀”罗兰城主,难保东城人民会相信她的解释,不,就连北城也不会罢休,因为朵琳公主会发疯;而且她也未必能赢。

  “好。”罗兰城主盯了阁下一阵,敛去笑容,用沉稳的语调回答。看到他的反应,我更加肯定自己猜的没错,正想劝阻,却见罗兰城主又绽开笑容,是和平常感觉不太一样的笑容:“元帅也是活得很无奈的人呢。”

  “彼此彼此。”

  “嗯嗯,像我们这种人,不偶尔找个出气筒欺负欺负,酗酗酒,打打架,真会闷出病来。”

  “是啊是啊,谁叫这世上白痴太多。”

  “唉唉,为什么聪明人总是劳碌命呢?”

  我呆呆看着这两个越吐越来劲的人,觉得活像一对坐在养老院前互相发牢骚的阿公阿婆!虽然我不知道阁下的年纪,但罗兰城主今年才三十岁不是吗!

  幸好阁下和罗兰城主不一会儿就褪去沧桑的模样,换上精神的笑容。

  “用真剑?”

  “当然了。”阁下的话又让我紧张起来,但是弥漫在两人之间的肃杀气氛令我完全开不了口,当阁下和罗兰城主相继走下台阶,在园子中央面对面,抽剑摆开架势时,我更是连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那时我才体会到,什么叫真正的王者之气。那是股难以言喻的,彻底震慑人心的气息,更可怕的是这两个人的气势竟然势钧力敌,双重的压迫感令我这个旁观的小卒子痛苦得心脏痉挛,冷汗直冒。

  阁下和罗兰城主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额上都渗出细微的汗珠,身形愈来愈紧绷,散发出的杀气也更加强烈,几乎到了能令胆子小的人当场暴毙的程度。我暗叫不妙,拼尽全身的力气慢慢抬起右脚,让身体失去平衡——我从没想到一个简单的跌跤动作也能累掉我半条命!

  我如愿摔倒在地,同一刻,他们俩收起剑,大口喘息。

  “谢了,克鲁索,呼呼。”

  “呼,承情,怀恩。”

  又喘了片刻——

  “下次手痒千万别找我,元帅,我还想多活几年。”

  “这话该我说。”

  再调息数秒——

  “你不觉得很过瘾吗?”

  “嗯。”

  “只要不施放杀气……”

  “嗯!”

  对视良久,那两个像找到宿敌的人一齐转过头,诚恳地望着我:“克鲁索。”

  “怀恩。”

  “别找我!”我厉声拒绝,“你们活够了!我还没活够!”

  创世历1037年丰之月29日记录人:克鲁索·怀恩天气:小雨转晴。

  昨天当裁判消耗掉太多力气,我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阁下也许是良心发现,没有像平常一样大清早把我拎去奴役,但想想也觉得这个推论可能性不大,所以醒来后我没去向她报告,溜进后花园躲起来,稍微跷个班。

  不料才散了会儿步就撞见害我睡过头的元凶之一,幸运的是他没看见我,不幸的是他旁边的人发现我了:“你和拉克西丝元帅结了什么仇?她的副官一见你就逃。”

  “嗯?”罗兰城主马上转移视线,绽开惊喜的笑容,“啊,怀恩,怎么这么巧,又见面了!”

  “日安,罗兰城主。”我一边把眼泪往肚里咽一边靠过去。呜,一定是阁下偷偷诅咒我。

  那位害我落入进退不得下场的无心人——伊维尔伦满愿师兰冰宿小姐很有气质地朝我行了个屈膝礼,她的音色冰清玉润,让人听了爽心悦耳:“别被这家伙的笑容蛊惑了,去吧,他不会介意你的失礼的。”

  “呃?”我一呆,意外这么气质高贵的人吐出的是如此干脆冷漠的话语,尽管阁下的落差比她更大。

  “喂,冰宿,太过份了吧,这么撬我边。”

  “你才没原则。他是拉克西丝元帅的专属出气筒,你还逗得这么开心。”

  “可是他真的很好玩耶!不信你玩玩看!”

  “我才没这么幼稚的兴趣。”

  我本想提醒他们二位不要无视我的存在,但看着看着,竟移不开眼去。沐浴在淡金色光芒里的罗兰城主就像真正的日阳般光辉耀眼,而站在树荫下的兰冰宿小姐仿佛月光般清冷柔和,两个人站在一起无比契合,就好像裱在一幅画里的璧人。

  若阁下和罗兰城主像王和王,他们俩就像国王和王妃。

  “话说回来,怀恩,你怎么这个时间一个人在这里闲晃?”罗兰城主的声音拉回我的神智。

  “我跷班。”

  “稀奇稀奇,你居然也会任性,应该不是为了抗议元帅对你的压迫吧?”

  被他一提醒,我才想起自己的行为一点理由也没有。

  “阁下呢?”我心里涨满愧疚,觉得自己真是不像话。

  “嗯,要我说可以,先告诉我你为何跷班。”罗兰城主竟然耍起赖来,看来今天的太阳的确有问题,不但让我吃错药,也让他吃错药。

  “我不知道,想跷就跷了。”

  “那你想不想跷她一辈子?”

  我惊讶地看着他,冲口道:“不!”罗兰城主笑咪咪地瞅着我,用明显挑拨离间的口吻说:“为何不?连我这个不常碰见你们的人也看得出元帅对你多么颐指气使,简直是压榨廉价劳力的典范,你为什么还对她这么忠心?”

  我对阁下忠心?我从没意识到,倒是阁下对我不好我承认,但我从没放在心上,我不由自主地把心里的话说出来:“阁下对我是很蛮横,但这是她的性格,我从来不介意,而且她那么辛苦,若不时常发发脾气,真会憋出病来……”

  这时,兰冰宿小姐也和罗兰城主一样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看得我浑身不自在,涌起调头逃跑的冲动,好容易克制住。

  “让二位见笑了,阁下也常骂我鸡婆又唠叨。”真丢脸!我干嘛这么多嘴!

  “咳嗯。”罗兰城主干咳一声,告诉我阁下的去向,他真是个守信的人,“元帅被海克王子邀去花厅喝茶了,他好像迷上元帅穿礼服的风采。”

  完了!他一定会被阁下整成猪头,不,五马分尸!我急忙转过身,却被罗兰城主喊住:“等等,怀恩,我还有件事问你。”

  上位者最大,我只好耐着性子回过身,听侯差遣。

  “你知道前两任参谋长的下落吗?”

  “知道,在你宫里。”我老实回答。兰冰宿小姐睨了罗兰城主一眼。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何不撺掇跳槽?”罗兰城主笑嘻嘻地问我。

  对哦!我大为好奇,反问他:“为什么?”

  “呵呵。”罗兰城主愉快地笑了,半晌扔下一句,“不告诉你!”然后挥挥手,示意呆若木鸡的我快快滚蛋。当我一头雾水地走开时,听见身后传来兰冰宿小姐的声音:

  “你这个黑心的月老。”

  什么是月老?

  当我赶到花厅时,果然看到阁下正在挖坑准备活埋不知被她用什么法子打晕的海克王子。我还没出声,阁下就瞄见我,喊道:“克鲁索,来得正好!帮我继续挖!”说着把铲子递给我,我接过却没动。

  “他做了什么惹你生气?”

  “!”

  那真是该死了……不、不对!我停下抬到一半的手,怀疑地打量躺在地上的海克王子:“这么小的孩子会对你?”怎么看这位不晓得是米利亚坦城主第几个儿子的少年都只有十四五岁,难道他和诺因殿下一样是娃娃脸?

  阁下重重一哼:“没差啦!小小年纪,就学了他老子和兄长那套,对我摆噱头,穿得像十三点,手里捧着一大把菊花(在魔导国菊花也代表送葬),笑死人了!我骂了他几句后,他居然还握着我的手说什么‘不,我的月亮,请不要让那些粗鲁的言辞污染您圣洁高雅的气质和美丽的唇瓣,我明白您想要拯救我的心,但我的灵魂已经被你俘虏,时下也很流行姐弟恋,所以请不要拒绝我的痴情’——你听听你听听,这么恶心的话,不是是什么?不是是什么?”

  “还有吗?”我冷静地追问,没有被阁下煽动。因为这种程度的“”,阁下早就经历过无数次了。毕竟单看外表,她确实是个十分出众的美女,但当她的性格为更多人知晓,这种情形就很少发生了,所以要不是有别的理由,阁下不至于这么生气。

  阁下瞪着我,神情很古怪,火气更是大得难以理解:“这还不够!?”

  唉,看来我高估了阁下的肚量。

  “饶了他这回吧。”我好言相劝,“就当是小孩子不懂事。”再加不长眼,错把母狮当小猫,玫瑰当百合,就和我当年一样。

  “小孩?我看他成熟得很!”阁下嗤鼻,满脸嘲讽,“已经会甜言蜜语泡马子了!”

  “那就看在他父亲的薄面上。”我从善如流。

  “哼!”阁下板着脸冲出去。我知道她答应了,连忙把铁楸放好,追了出去。一出玻璃门就听见阁下在喷火,宛如吼狮:“气死我了!怎么到哪儿都碰见不争气的男人?老的是这样!小的也是这样!为什么看来看去只有那头阴险的狐狸最像样?!”

  阴险的狐狸?谁啊?

  我一边纳闷一边安慰:“米利亚坦城主还好啊。”

  “他争气有什么用!教出来的儿子没个争气的!何况他也争气不到哪去!整天跟女人搞七拈三,又被罗兰·福斯那头狐狸耍得团团转!”

  原来狐狸是罗兰城主……“那诺因殿下够争气了吧?”我抬出个自认万无一失的人选,岂料阁下的表情一下子黯淡下来,叹了口长气:“他还未成气侯。”

  “咦!”

  “因为他还远未成熟。头脑虽好,个性却像个小孩子似的,只会同我别苗头,向他两个小跟班撒娇,一点自己的想望也没有,所以他永远站在被动立场,这样是赢不了罗兰·福斯的。”

  被阁下的语气感染,我也担忧起来,却见阁下勾勾唇,露出一个很像自嘲的微笑:“不过他有一点胜过我。”

  “哪一点?”

  阁下收起笑容,斜睨我,答非所问:“你上午跑哪去了?”我窒了窒,硬着头皮回答:“没跑哪,睡过头。”

  “哼!你倒是很有下属的样子,把上司丢给一个十三点小鬼荼毒,自个儿呼呼大睡!”

  我觉得阁下说得太夸张了,但又找不到脱罪的理由,只好乖乖等着领受责罚。阁下也毫不客气地颁下圣旨:“去买这里最有名的桔酱烤鸭回来!再加几道时鲜的配菜,要快!我中饭没吃,快饿死了!”

  “是。”

  当我拎着四个油纸包回来,经过中庭时,听见女孩的尖叫声。没等我想好要不要过去,一个穿着丝绸礼服的少女就从花丛里钻出来,叫得异常凄厉,好像有鬼在后头追似的。我不由得跑过去,看见一条绿蛇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口咬住那少女的脚踝,端得是快狠准。

  那少女又尖叫一声,向前仆倒。我扶住她,却砸了阁下的午餐。我心想:完蛋了!就把气出在那条蛇头上,狠狠捏住它的七寸,逼它松齿。

  “我…我被毒蛇咬了……”那少女哭得稀哩哗啦,全身抖个不停。

  “不是毒蛇。”我打量那条蛇,一边纠正她一边考虑要不要再抓只野鸡做龙凤配取代桔酱烤鸭让阁下消气。

  “真的?”那少女抬起头,看见我手上的蛇,哇哇大叫,“快、快扔掉!让它离我远一点!”

  我非常遗憾地抛飞那条蛇,因为我刚刚认出她是米利亚坦城主的四女奥维拉公主,若违背她的指示,万一她事后向米利亚坦城主奏一本,阁下就会有点小麻烦了。

  奥维拉公主继续发号施令,她似乎把我当侍从了:“抱我回房间,然后叫医师帮我包扎。轻点手,知道吗!”

  基于男性的宽宏肚量,我决定客串一回下仆,这时我想起一件事,忙缩回手。

  “对不起,公主,请你自己走回房间吧。”

  “啊?”奥维拉公主像看怪物似的看了我半晌,瞪起眼睛,“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不听我的命令,信不信我叫父亲大人砍了你的脑袋!”

  “我是个瘟神,你碰到我会倒霉的。”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我的的确确是个瘟神。除了阁下和莉莉安娜殿下,所有跟我说过话、有过接触的女子都会倒大霉,不是被调职,就是出意外。最严重的是三年前一位财务部的会计向我告白的隔天被调去无人岛;再来是八年前一位我忘了名字的贵族夫人缠着我做她的,当天下午被从天而降的花盆压断腿,至今还躺在床上。以此类推,若我抱了奥维拉公主,最迟今晚她就升天了。

  “什么瘟神,你骗小孩子啊!再不听话,我就大叫非礼了!”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把不听忠告的奥维拉公主扛去她的寝宫,之所以是扛,是因为我没那么大力气,我是觉得这两者没什么区别,但奥维拉公主似乎很不满意,一路骂声不绝,引得人人注目,幸好她的寝宫不远。安顿好奥维拉公主,我依照她的吩咐半途抓了个侍卫要他去叫医师,上厨房讨了点吃的,回阁下那儿负荆请罪。

  当晚的饯别舞宴上,我留心了一下,果然,奥维拉公主没有出席,听说是来的路上不小心滑了一跤跌伤了膝盖,幸好没出人命。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就悄悄拜托阁下帮奥维拉公主消除我留在她身上的“霉气”。阁下是圣巫女,驱邪净化这种小事应该不成问题。

  “关我什么事!”这是阁下的回答。

  “可是,是我害她倒霉的啊。”我刚说完,一大帮顶着猪哥脸的王子贵族朝我们,哦,不,是朝阁下围拢过来,邀请她跳舞。阁下露出不厌其烦的表情,把羽绒香扇往桌子上一搁,拉着我的手挤出人群。

  “阁下,那边是舞池!”看清她走的方向,我吓了大跳。

  “不然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可是,我只会跳兔子舞和方块舞……哦,还有土风舞。”

  “真是个不合格的下属。”阁下瞪了我一眼,示意我学其他男士的样子,一手环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跟着音乐踩固定的舞步,慢点再教我手的动作。我全神贯注地照做,也顾不得丢不丢脸,幸好我天资不笨,跳了两圈就找到感觉。

  不过想想我也真辛苦,不仅一天到晚帮阁下泡茶煮饭打杂跑腿,现在连舞伴也要我客串,改天一定要阁下替我加薪。

  创世历1037年丰之月30日记录人:克鲁索·怀恩天气:多云。

  今天我们回到了上界。我注意到,送行的时候,除了搭下班船回伊维尔伦的罗兰城主一行,其他人都是一副掩饰不住的高兴表情,特别是博尔盖德会长。这些天他为了收拾穆伦副会长捅出来的大乱子,被陛下和其他大人们榨得叫苦连天,而且会场的修理费也算在他头上。不过我一点也不同情他,哈梅尔商会以前做了那么多缺德事,这是报应。阁下更是幸灾乐祸,她期待凯曼术士长趁此机会挤下博尔盖德会长,和希顿商会长争夺通往北海夏尔玛大陆的那条发财路,增加我城的进帐。

  经过三个小时的枯躁航行,空浮舟终于抵达港口。一下船,叭叭的喇叭声就震耳欲聋地响起来;绣有金线图案的华丽红毯从港口延伸到王宫大门;打扮得像孔雀的仪仗队和衣着光鲜的王公大臣把站内挤得水泄不通;门口是由布鲁诺团长带领,穿着盔甲手持战戟的圣骑士;还有红毯两边拿着鲜花和花篮的市民。看到这阵仗,我不禁感叹摆阔是不是德修普家族的传统。可是和陛下不同,阁下的排场从不骚扰到一般民众,累只累我们这些可怜的部属,真希望陛下能向她学学这点。

  阁下也对这样的布置不以为然,冷哼了声。陛下却很满意,表情愉悦地摸了摸胡子。宰相大人趁势凑近,汇报已写信给内务大臣安排好一系列活动,包括两样特殊项目长枪比武和化装舞会,听得陛下心花朵朵开,连赞他设想周到。我偷瞄阁下,果然瞧见她眼里射出杀气。

  老实说,我觉得阁下的行为真的没啥意义。就算暗杀宰相大人,还要有其他只会奉承拍马欺上瞒下的大臣和穷奢极欲骄横跋扈的贵族,阁下总不可能把他们一个个都杀光,不,即使杀光也没用,治标不治里,挽救不了已腐败到骨子里的朝纲,除非陛下改头换面,一夕间从昏君变名君,只是……咳咳,实话说希望渺茫。

  不过阁下应该也清楚这些,我都看得透的事,她怎么会看不透?所以对阁下心里的苦,我是万分同情又无能为力,只能每晚睡前祈祷陛下早日寿终正寝,让诺因殿下继位登基,进行彻头彻尾的肃清改革;以及每天冲泡阁下爱喝的玫瑰花茶,消除她少许疲劳。唉,真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帮助呢,自我嫌恶。

  说是两个特色项目,但在我和阁下看来,依旧是无聊的节目,尤其是长枪比武。对真正经历过战场厮杀的人而言,这种比赛充其量不过是优雅的游戏。但似乎蛮投已腻味飨宴和戏剧的陛下和其他大人们的胃口。

  圣骑士团的三位军团长也参加了比武,他们的实力当然远远超过那些拉拉杂杂的贵族私兵和宫廷侍卫,毕竟是正规军出身,即使堕落了,还有点底子在。其中,最受女观众欢迎的是第三军团长瑞森,因为他长的最英俊;最受男观众欢迎的是第一军团长达夫克,因为他招式最狠,总是一击将对手撂下马;最得陛下欢心的是布鲁诺军团长,因为他是他最喜欢的私生子。但其实三位军团长的水平差不多,都是一般般,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个上还是像我这类在真正的强者榜上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不是东城三将、南城四璧、西城九位佣兵团长、[王国双翼]这些响当当的强手,更别提阁下、罗兰城主他们了。

  化装舞会在傍晚举行,阁下和我终于可以回元帅府休息一会儿,也让我得以完成这篇日记。我想今晚的舞会肯定没什么写头,不外乎又是一群早已彼此熟透的人在一起聊聊天,跳跳舞,打打牙祭,真是有够无聊。不过阁下很有可能打扮成小红帽的样子把一帮愚蠢的大野狼骗到角落痛殴一顿,发泄下午在比武场积攒的怨气。

  克鲁索·怀恩停下笔,思考该扮成什么样才能不受怀疑地待在小红帽身边帮她收烂摊子,这时从隔壁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喝,他连忙合上日记,奔出房间。

  听见开门声,刚洗完澡,换上便服的拉克西丝一边任侍女打理一头半湿的丰沛黑发,一边问道:“你干什么去了,一回府就不见踪影?”

  “写日记。”

  “又偷骂我?真是个心胸狭窄的下属,当心我扣你工资。”

  克鲁索真想摊开日记让对方看看,但考虑到隐私权,马上打消了这个主意,而且眼前有件更让他在意的事:“你怎么没换礼服?舞会就快开始了。”

  “我不去了。”拉克西丝审视镜中的自己,满意颔首。见状,侍女行礼退下。

  “呃?”克鲁索怔了怔。拉克西丝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很想参加那种无聊的飨宴?”克鲁索摇头:“不。”的确,化妆舞会不开溜,还有哪样活动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跷跑?看来对上司而言自由比小小的泄愤重要多了。

  “我收到莉亚的信,她很担心我。”拉克西丝将搁在梳妆台上的神女头环戴在额上,“我也好久没去看她了,就去神殿探探她。”

  “我也一起吗?”

  “废话!”

  怎么是废话呢?照理这种场合应该排除我这外人才是。克鲁索不解,眼角瞥见一样物事。那是面成人巴掌大小,式样古朴的铜镜,搁在一大堆化妆品之类的杂物中,依然显得鹤立鸡群。

  “阁下,你忘了[审判]。”

  “嗯?”已走到门边的拉克西丝转过头,挑了挑眉,“真是的,你眼睛还真尖。”

  “咦?”

  “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不想带啦!”

  总参谋长皱起眉头:“为什么?”他清楚上司任性归任性,却从不无理取闹。[审判]是初代圣巫女和封印传说一起留传下来的圣物,规定每代圣巫女必须随身携带,不得损毁或遗失。没人明白这条遗言的用意,也没人知道这面镜子的来处,只是带在身上没什么不便,反而可以补补妆之类,历代的圣巫女都照章行事,拉克西丝亦然,所以她突如其来的抗拒,让克鲁索很是诧异。

  “不想带算不算理由?”

  “阁下。”克鲁索加重语气,“你应该不想为这种小事同右权机神官起争执吧?”他开始怀疑上司真的在无理取闹。

  拉克西丝撇撇嘴,走向梳妆台,用困惑的口吻道:“其实是最近这面镜子给我的感觉有点奇怪,用魔法探测又查不出异常,所以想先搁着,改天有空彻底检查一次,搞懂初代圣巫女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我可不喜欢一直带着一件来历不明的东西。”

  克鲁索神色顿和:“原来如此,那么把它放在比较隐密的地方吧。”

  “嗯。”黑发元帅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扔进[审判],插钥锁起。

  贺加斯总神殿位于旧元帅府对角,王宫下首,地基极广,规模宏伟,清一色大理石塑的建筑以及内外到处可见的雕塑和金银装饰揉合了庄严与华美。这里是所有至高神信徒的圣地,比一千年前关闭作为禁区的圣柱更接近神性的存在;也是出身望族的圣职者们修行的地方,光有信仰而无钱财的圣职者是没法来上界的,最多被圣域(位于下界,圣柱旁边)挖掘培育为圣修士。但自从八年前圣域被一场大火焚毁后,卡萨兰真正有信仰、有实力的圣职者几乎全部丧生,剩下一帮穿着圣服的商人霸占神权,与王室狼狈为奸,互蒙其利。

  魔导国没有教皇,制度接近“君权神授”,所以国王包含了教皇的性质,才有个别称[神官王];其下是左右权机神官,这一届的左权机神官就是拉克西丝;再来是四城的大神官,但是南城女子掌权,北城北之贤者等同大神官,西城的大神官不被承认,因此实际上只有一个大神官;更下是一般的神官祭司;见习生地位最低。圣职者没有明确的官职,除了极少数兼差的特例,但因其超然的地位,高深的学识和奇妙的神术,一直受到民众的景仰。

  然而近年来,随着王室的没落,教廷的势力也大不如前。多数圣职者的堕落行径,对自然灾害的束手无策,满愿师的急速抬头更进一步扩大影响。在民众眼里,贺加斯神和他的信徒们正日渐褪去往日的荣光,蒙上世俗和无能的暗灰,取而代之的是满愿师和她们背后的支持者。这是个天灾人祸不断的混沌年代,信仰已不足以支撑摇摇欲坠的人心,民众需要的是个能够带领他们走向康庄大道的人,身为最高统治者的亚拉里特却对此一无所觉,甚至对折磨得人民困苦不堪的连续荒年也因豪奢的生活停留于空泛的认知。

  当拉克西丝和克鲁索到达总神殿时,西方的天空已抹上金红的霞彩,两个站岗的见习生露出惊讶的神情。拉克西丝并非稀客,让他们意外的是她的来访时间。除了少部份资深的信徒,贺加斯总神殿的成员都被世家子弟占据,尤其是见习生。这些公子哥要么成绩不合格,要么不爱读书,就到神殿名为进修实为玩乐混个两三年,穿着圣袍走出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一张体面的证书,相同的情形也发生在军校和魔法学院。对好面子的贵族而言,只有军官、术士和圣职者三种职业配得上他们,所以这两个见习生都知道今晚的化装舞会。

  但他们还没资格盘问既是王族,也是元帅,还是左权机神官的贵客,只好眼睁睁看着拉克西丝走进门,好一会儿才想起通知上面。

  “不知王妹殿下和总参谋长阁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恕罪。”

  一大帮圣职者闻风而来,堵住两人的去路,表面恭敬实为谀媚。拉克西丝在贵族圈里风评不佳,但她是当今国王最宠爱的胞妹,又座拥兵权,若巴结上她,就算不能保证日后飞黄腾达,后台肯定稳固。

  “你们来得正好。”拉克西丝眯眼,掩饰眸中的嫌恶,“我有事和莉亚洽谈,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

  “呃,是。”碰了个软钉子的众人无奈应是。

  “还有别告诉科孟多大人我来的事,我这次来访纯属私人性质,不必打扰他的清修。”语毕,拉克西丝大步离去。克鲁索紧随其后,等走远,低声问道:“这样好吗,阁下?右权机神官可是你的恩师,于礼该去知会一声。”

  “我不想和脑筋不清楚的人打交道。”

  现任右权机神官科孟多·伊瑞尼原为[御教](即王族导师)之一,不光拉克西丝,亚拉里特和已故王弟斯蒂沃都受过他的教导,他也是上上任右权机神官。接替他位子的斯蒂沃于十四年前病故后,由继位人引发的争执过于激烈,看不过去的科孟多于是辞去御教坐回老位子,当时他就已经七十好几,但精神健旺,思路清晰,举止雷厉风行,充满活力,又具威严和实干,所以这桩人事案获得一致好评。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科孟多不但行动日益迟缓,脑筋也逐渐不清楚,往日的精明干练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与消褪的智力不相符的自负,结合老年人特有的死心眼发挥相乘效果,将他彻底变成“老顽固”一只,坚持霸占右权机神官的位子,摆出“死不服老”的架势。别人看在他以前的面子上不好硬踹他下去,只好一边敷衍一边架空他的权力,不过科孟多也确实无力处理神殿的事务,他一天起码得睡十六个钟头,剩余时间,就柱着拐杖来来去去,检查哪扇窗户擦得不干净,哪个见习生领结歪了,对着神象追忆过往的荣光。

  拉克西丝同情师长的垂垂老态,也明白衰老是无法抗距的自然现象,但每次被科孟多以一些小缺失为由唠叨半天,就忍不住想吼“神殿不是养老院!”,未免失礼,干脆不见。

  要是老了都会变成那副德性,我宁愿年轻时就死掉。想起恩师从前的睿智,黑发元帅不禁叹息。

  “姑姑!”

  接到通报的莉莉安娜出现在长廊尽头,拎着祭司长袍的下摆奔过来,一头扑进拉克西丝怀里,欢声道,“你没事太好了!”

  “呵呵,你这傻丫头,姑姑是什么人,会被那种小小的意外所伤?”拉克西丝露出疼溺之色,抚摸侄女银蓝色的秀发。

  莉莉安娜抬起头:“伯父大人也没事吗?”

  “陛下只是受到一点惊吓,并无外伤。”回答的是克鲁索,因为怕上司会说出些难听的形容,这里是神殿不是元帅府,必须堤防隔墙有耳。

  “是吗?”莉莉安娜松了口气,笑着和总参谋长寒喧。拉克西丝皱起眉头:“莉亚,你怎么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清楚?我不是把普露派给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她啊。”

  “这个,她被哥哥抓走了。”

  “什么!他竟敢随便抓走我的人!”

  “因为哥哥不想我再有任何同龄的朋友。”莉莉安娜苦笑着说明原委。拉克西丝听得柳眉倒竖,破口大骂:“那臭小子,越来越了!竟然把你当犯人对待,下次见面我非痛殴他一顿!”

  其实,姑姑没资格批评哥哥的做法。莉莉安娜偷瞄站在她身后的绿发青年,心道:他们对待重视的人的方法完全一样——绝对独占,所以不必彼此唾弃。

  “别理他,我另外派两个人给你。”拉克西丝语气一转为温柔,这份迅速的变脸才能也和诺因十分相似。

  莉莉安娜但笑不语,再派多少人也是一样,但拒绝肯定会被打回票,拉克西丝的程度可不亚于诺因,反正这两个人喜欢斗法,就让他们去斗吧。

  “姑姑,你今天能待多长时间?”银发少女的声音有着掩饰不住的寂寞。黑发元帅拍拍她的头:“待一晚上也没问题。”莉莉安娜的表情亮堂起来。

  招呼两人进去房间,莉莉安娜刚拉出椅子,克鲁索就泡好了红茶。能咽下味痴做的东西的只有味痴,而拉克西丝主仆的味蕾都很正常。

  听完事故的经过后,莉莉安娜轻蹙娥眉。

  “这么说,不是有人蓄意破坏拍卖会?”

  “没错。”拉克西丝颔首,啜了口红茶,“说穿了就是报仇时机不对,酿成灾祸。”

  “可是,那未免太巧了……穆伦副会长的位子正好在他仇家隔壁。姑姑,你是否还有事瞒着我?”

  拉克西丝眸光闪动了一下:“我不是隐瞒你,而是这桩事我也不确定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设计的,虽然有几个迹象是很可疑,但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莉莉安娜温温地道:“是什么迹象呢?”

  “第一就是你说的那个巧合;第二,会场负责人赫德引咎辞职后,被让渡给东城;第三,有人在拍卖会当晚看到罗兰·福斯单独外出,去向不明。”

  “又是罗兰城主吗?”莉莉安娜低低叹了口气。拉克西丝仰首喝了口红茶,愤愤地道:“那个男人就像泥鳅一样,滑溜得要命!神出鬼没的本事比我手下最厉害的密探还高!而且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满愿师召唤是,这次拍卖会也是!”

  “姑姑认为罗兰城主是幕后主使?”

  “还有别的人选吗?”拉克西丝换了个坐姿,语调一沉,“想杀我那笨蛋老哥的人虽多,但能策划这么精密的行动的,唯有那家伙。”莉莉安娜摇摇头:“姑姑,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哦?”拉克西丝兴味地挑挑眉。

  “假设罗兰城主真有称王的野心,他也不会选在这个时机除掉伯父。伯父若是驾崩,理所当然由第二顺位的姑姑你或哥哥继位,你们俩的能力都远在伯父之上,也对罗兰城主有所警惕,势必对他造成阻碍。即使他打赢,也会付出很大代价。而伯父是个不太体恤民众的君主,罗兰城主却是口碑极好的名君,让卡萨兰如今的情况维持下去,就算罗兰城主不出声,迟早民众也会忍受不了而向他求助,到时他就能得到正当的出师名义,可是换作姑姑和哥哥就不一样了,所以我认为罗兰城主对伯父没有杀意,至少目前没有。”

  “莉亚,你实在不适合待在神殿发霉啊。”拉克西丝苦笑了一下。莉莉安娜嘟起嘴:“姑姑才过份,每次都敷衍人家。”

  “因为我不希望你接触这些事。”拉克西丝干脆挑明,“那个臭小子也是,你的性格不适合成为政治家,也没有这个必要,万事有我和你哥顶着。”

  “所以你们把我当作温室花朵照料吗?”莉莉安娜幽幽地道。

  “不是温室花朵,是避风港。莉亚,你是我的宝贝,更是诺因的心头肉,所以你该为我们保重自己。我和你哥已经彻底脏了,但只要你依然纯净,我们就觉得人生有希望,心灵有寄托,可以继续坚定地走下去,为你打造一片光明的未来——这道理,你懂吗?”

  “姑姑。”银发少女微笑道,“不了解黑暗的人,能够包容黑暗吗?”

  拉克西丝全身一震。

  “所以,我不是光明,也不想当光明,我只想成为一盏小小的灯,温暖姑姑和哥哥的心。”

  “你……”黑发元帅凝视对座的人,脸上掠过复杂的情潮,“傻孩子。”

  “姑姑也是傻瓜。”莉莉安娜漾开明净的笑潋。拉克西丝自嘲地牵牵唇角:“我当然是傻瓜,不然也不会至今还在帮那个笨蛋做牛做马。”

  [母后,今天父王立了王兄做继承人。]

  [啊,我知道,这有什么不对吗?怎么你一点儿也不高兴?]

  [我当然不高兴!我本来以为父王会立我为啊!]

  [啊!?]

  [王兄根本是个智障,怎么能让他做国王!要不是我帮他补课猜题,他连检定考也通不过!而且平常的功课,无论天文、地理、历史、政治、数学、诗文还有武术,我哪样不比他强!哪样不是学年第一!为什么父王选他不选我?!]

  [因为你是女孩子。]

  [……就因为这个?]

  美丽的妇人温柔地将手放在爱女的脸颊上,语重心长地道:[拉克西丝,你是非常优秀,是我最杰出的孩子,但立长不立幼,立男不立女是祖宗的规定,你父王也无能为力。]

  [可是王兄他——]

  [你王兄是不聪明,从今往后,你要多提点他,辅佐他成为一个好国王。]

  [我……]女孩欲言又止。

  [嗯?]

  [……我会的。]

  母后啊,你要我辅佐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回程,黑发元帅伫立在上届圣巫女,已故王妃的画象前,废然长叹。

  “成立斗技场?”

  “是。长枪比武的反响极好,所以为臣认为,干脆把这类赛事做为宫廷娱乐之一,一定会受到大家的欢迎。”

  “这个。”亚拉里特脸上交织着动心和犹豫,“我个人是很赞成这个提议,但……”

  “有什么顾虑吗,陛下?”现任宰相罗姆席德·西林克问道。

  国王深深一叹:“唉,不瞒你说,早在十八年前我和斯蒂沃就组织过类似的比赛,可是才打了一场,拉克西丝就跑来要我关闭斗技场,骂我残忍无道,强令民众做参赛选手。”

  “那些贱民的生死,何足挂齿。”

  “是啊是啊,我也这么对她说!但她居然威胁我,若不照办就同我断绝兄妹关系,我只好关了斗技场,真不知道我那妹妹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亚拉里特沮丧地道。

  罗姆席德沉吟片刻,道:“如果元帅大人不满意的只是选手,为臣倒是有个解决办法。”

  “哦?是什么?”

  “不要用平民,用奴隶和囚犯,为了增加紧张感,也可以用野兽、魔兽当对手。”

  “对对!我怎么没想到呢!”亚拉里特兴奋极了,“这下拉克西丝也没话说了!罗姆席德,这件事就交给你,务必尽快办好!”

  “为臣遵旨。”宰相深鞠一躬,眼中闪过冷笑和鄙夷的光芒,心道:先养大你们的胃口,等时机成熟,就算拉克西丝想力挽狂澜,也只会被当作耳边风。

  回到官邸,和往常一样,总管立刻上前汇报有多少礼物入库,多少贵族的家丁来知会过。初任宰相时,为了打通人脉、稳固地位,罗姆席德必须亲自拜访所有势大的大臣和公侯,靠着大把的金币和奉承拍马建立起庞大的交际网,成为官僚眼中最好巴结的上司和贵族最知心的代言人。现在,他已不用四处跑,只需把这些事交给下面打点。

  打前宰相谢尔达时期起,亚拉里特就基本不过问政务,罗姆席德更发扬了前辈的优良美德,连每个月一次的报告也省了,乐得亚拉里特暗叫解脱,不时拍拍宰相的肩膀称赞爱卿真是任劳任怨,一切就交给你了之类,转个头继续花天酒地,将王妹的劝诫丢到一边,顶多在后者忍不住暴吼时拿起奏折装模作样地看两眼,还是反拿的。

  总管前脚走,后脚一个身材娇小,模样姣好的女管事上前接过罗姆席德褪下的外衣,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罗姆席德点点头,快步离开大厅,穿过几条走廊,推开一扇房门。

  那是间储藏室。罗姆席德绕过一堆杂物,在一面墙上按了按,暗门打开,一间密室出现在墙后,他刚闪身进入,暗门就徐徐合上,几枚镶嵌在天花板上的夜明珠于同时发光,照亮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

  一面两米高的镜子孤伶伶地摆在中央,盖着蒙尘的绸布。罗姆席德走到镜前,一把扯下遮尘布,低念咒文。

  清澈的镜面很快有了反应,大片白雾遮住原先的影象,慢慢散开,露出一个尔雅的身影,雪袍清颜,圣洁的气质宛如壁画中走出的神祇,暗褐色的眸却沉淀着与之不相符的冷酷,但在唇畔微笑的遮掩下,让人无法察觉。

  “久违,罗姆席德。”

  “大神官阁下。”宰相深施一礼,语气是发自肺腑的崇敬,“大人回宫了吗?”

  “嗯,回来了,被我们臭骂一顿,平安无事也不晓得报个信!”

  罗姆席德忍俊不禁:“大人有时的确很迷糊。”法利恩摇摇头,岔开话题:“不说这个了,时间有限——你那边进展如何?”说话间,他眼中的冷酷扩散到整个脸部,一瞬间从温和的圣者变成无情的政客。

  “非常顺利。”

  “很好。”褐发青年微笑了一下,却是不带丝毫暖意的笑容,“那么可以进入第二阶段了。”

  “已经开始了。”

  “你动作真快。对了,药方计划取消,是大人的命令。”

  “……是。”罗姆席德一愣,但想到主君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便咽下到嘴边的疑问。看出他的不解,法利恩主动答疑,却省略了最主要的部分,即罗兰不忍心让民众成为长生不老药一节:“是为了你的安危,大人担心做得太过火,会引起拉克西丝的怀疑,进而对你不利。”

  罗姆席德心下感动,道:“转告大人不必如此,我已做好防范措施。”

  “我也转告你大人的回复:‘你太小看那个女人了’。”

  “呃!”

  法利恩笑道:“不用说了,大人不会错的,今晚特别保镖会到你那儿。万事小心,罗姆席德,多保重,大人需要你。”

  “是。”罗姆席德肃容道,看着镜面再次升起白雾,遮去褐发青年的形影,缓缓消失,恢复成普通的镜子。

  注视镜中的自己,他突然回想起与金发青年初识的情景。

  当时他和罗兰都是希鲁沙佣兵团的成员,只是一个是杂役,一个是副团长,他们的外在也天差地远,所以罗姆席德从没想到会和那样的人有交集。这交集不包括罗兰被艾德娜等女团员踢去煮饭时,他帮忙生火;以及罗兰苦笑着洗她们的时,他也在旁边洗自己的破衣这类相处,但已经隐隐察觉到,这个人不光只有外表,也有少许好感,因为只有他向自己道谢,还是为添柴借洗衣棒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天他被几个老是欺负他的佣兵拽出帐篷,扔在地上,为了什么他忘了,不外乎又是指责他偷了某某东西,理由也千篇一律:因为他长的贼眉鼠眼,标准的小偷相。被污陷得麻木的他,不想再做任何辩解,这时,抱着洗衣盆的罗兰路过,瞥见坐着的他,关怀地走过来,询问原委。

  听完事情经过,他沉吟片刻,转向他。

  [是你做的吗,罗姆席德?]

  那是绝对公正的声音,没有鄙视、没有严厉,却透出自然慑服人心的力量。

  [不是。]本已心灰意冷的他,被那声音鼓舞,吐出为之一愣的坚定回答。

  俊美的金发少年绽开笑容,朝他伸出右手。那信任的微笑,至今仍历历在目。

  从那以后他成为“副团长的小跟班”,虽然罗兰从不把他当部下看,但他就是无法以平等的心态自处,当时不明白,现在他懂了。

  因为那个人是天生的王者。

  与他心中的“陛下”相比,他如今侍奉的陛下简直是垃圾。

  罗姆席德摇摇头,走出暗室,回到大厅时,女管事挂着神秘的笑容款款走近,道:“刚才伊尔特伯爵派人送来两个美貌的女奴,请宰相大人笑纳,该怎么办呢?”

  “还问!当然是交给你处置!”罗姆席德浮起与身份不相符的苦笑。

  “哼哼,不必勉强啊。”

  “依音,别嘲我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女管事这才绽开真心的笑靥,在颊上印了一吻,哼着小曲离开。目送她的背影,宰相心里涨满幸福。

  [就算其貌不扬,只要有丰富的内在,总会有个识货人看到你的好,世间女子不全是庸脂俗粉,不过……这种女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希望大人有一天也遇到这样的女子。罗姆席德心道,他很清楚罗兰有和他相同的烦恼,长的美并不比长的丑好过。

  用完饭,罗姆席德走进洗澡间,刚解下附有防护魔法的胸针,想起法利恩的警告,决定还是小心点为妙,就戴上一枚有相同功能的戒指。这个举动救了他一命,当他在穿衣间着装时,防护结界发出激烈的碰撞声,刺客的速度快得连埋伏在暗处的东城保镖们也没看清。

  “趴下!”闻声赶来的依音将罗姆席德按在地上,余人一齐扑出,迎战暗杀者,飞舞的白刃带着强烈的气势在空中不断攻防,雷火迸闪,残影飞掠。依音从裙底掏出一根短刺,欲待加入战团,被罗姆席德一把拉住:“不可!是佯攻!”

  虽然对自己的布置有信心,罗姆席德也没有低估拉克西丝的能耐,她设计的暗杀绝不会这么简单。果然,变故在一瞬间发生,东城保镖们的脖子上标出血花,与此同时,防护结界的魔法光芒剧烈闪动了一下,显然受到了攻击,却没有发出声音。罗姆席德立刻会意敌人布了静音结界,不然以东城守卫的实力,就算对手施了隐形术也能听音辩位。

  看到同伴们在眨眼间全部阵亡,身在结界内而逃过一劫的依音仍然保持密探应有的冷静,从怀里掏出一只卷轴投出去,白光一闪,八个身影出现在室内。她飞身扑上,转眼刺倒三人,剩下五人却包围住她,这正中依音下怀,让罗姆席德可以趁机逃走,她判断出戒指已承受不了第三次打击。

  罗姆席德犹豫片刻,起身向门口冲去,不是怕死,他知道以依音的实力虽然不足以撂倒这几个硬角色,全身而退却没问题,他留下才会碍手碍脚。

  可是刚跨出门栏,一道寒光就朝他左胸袭来,仗着在佣兵团锻炼出的那点武术根基,他险险避过要害,更幸运地跌了一跤免于利刃穿胸,但杀手的攻击并不是到此为止,寒光烁烁的长刀这次对准罗姆席德的脑袋瓜劈落。另一边的依音见状大惊失色,冒着被捅出几个透明窟隆的危险飞奔过来。

  “呼呼,一来就碰上这么紧张的场面啊,看来以后不会无聊了。”

  一个仿佛乐音般优美的嗓音响起,六名刺客顿觉身体一僵,无法动弹,正想念咒化解束缚术,巨大的冲击在脑中爆开,刹时震飞他们所有的意识。

  暗系魔法束缚加心灵魔法镇魂,组合技能力要求突破十段,足见来人的强度。

  罗姆席德呆呆看着悬浮在头顶的一团黑影和其上的尖刀,一时反应不过来,密探亦然,直到听见黑影里传出一个和刚才一模一样的声音:“怎么样,要不要我把他们变成僵尸反过来暗杀那个元帅?这是我的拿手好戏哟!”

  两人这才看清,挡住刀的不是黑影,而是黑影里的人。那是个看似人类十八九岁大的少年,身高却还不及成人的巴掌,有着具有透明感的美貌和妖异的青瞳,暗蓝色的长发披散在薄如蝉翼的衣料上,两只尖尖的长耳一刻不停地颤动着,背上的翅膀被围绕身体的淡淡黑雾掩盖,使他看起来就像浮在半空中似的。

  黯妖精!两人脑中冒出一个专有名词,万没料到主君竟然派出相当于压箱法宝的隐藏战力来做部下的保镖。黯妖精的存在,即使在伊维尔伦上层也是机密,连三位将军也不知道,只有极少数暗影成员,负责暗杀、情报、贿赂等肮脏事的三名最高负责人——法利恩、艾德娜和罗姆席德知道,不过实际看到也是第一次。

  “喂,想好没?我的法术虽然厉害,也是有时限的。”黯妖精催促。罗姆席德略一思忖,摇头道:“不,杀了他们吧,听说拉克西丝麾下有亡灵法师,万一弄巧成拙就糟了(注:亡灵法师能够拷问死者)。而且以她的警惕心,也不太可能成功。”

  “哦,原来不是只有罗兰喜欢收集怪人啊。”黯妖精笑嘻嘻地道,眼中绿芒一闪,六名刺客当场七孔流血,瘫软于地。由黯妖精最擅长的幻术制造的巨大恐怖不仅粉碎了他们的精神,也摧毁了肉体。

  “我的名字是迪尔菲兰德(噩梦之眼),请多指教。”

  夜幕逐渐褪去,天空从深黑转为苍蓝。眺望远方煦日初升的地平线,伫立在落地窗前的窈窕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失败了吗……”

  创世历1037年秋之月3日,凡提洛斯斗技馆正式开放,观看格斗赛迅速升温为王公贵族最喜欢的娱乐,馆内天天爆满,赛台回回染血,最后红色渗入石板的缝隙,再也擦拭不掉,于是卡萨兰上界的民众私下为之起了个[血台]的不祥名号,深恐囚犯死绝后,意犹未尽的权力者们会拿他们开刀,而种种迹象表明,这一天并非遥不可及。

  秋之月15日·新元帅府。

  这一天,黑发元帅难得有空,翻出审判仔细研究,花了一个上午测出上面附有结界,刚破了一点,听见敲门声,头也不抬地应道:“进来。”

  “阁下。”总参谋长面色铁青地走进来,汇报道,“刚才四只食人魔从斗技场逃出来,跑到大街上,咬死十个人,其中三名儿童,两名妇女!”

  拉克西丝啪地搁下镜子,干涩地问道:“抓住了吗?”话出口发觉问了个蠢问题,若没抓住,死亡人数就不止这点了。

  “杀掉了,涅斯准将及时带队赶到,付出五名伤者,一名死者的代价干掉了食人魔,现在他们都在牢里。”

  “你说什么?”拉克西丝以为耳朵出了毛病。

  克鲁索用平板的语气道:“因为随后赶来的布鲁诺团长要他赔偿重要的比赛选手,涅斯准将一时火起,给了他一拳,同行的达夫克团长就以殴打上官的罪名逮捕了准将和他的部下。”

  “该死的!”拉克西丝拍案而起,怒火烧红了翠绿的双眸,“一群畜牲!克鲁索,带两百个士兵和我的军符去大牢,命令他们马上放人!”

  “是!”绿发青年行了一礼,接过军符退出房间。

  门合上后,拉克西丝没有马上坐下,一拳砸在桃花心木制的桌面上,咬牙切齿。

  当真是气数已尽吗,德修普王家?

  蓦地,她感到视野的角落闪过一道红光,转头望去,毫无异状的[审判]静静躺在她左手边。

  “错觉吗?”端详镜面,黑发元帅敛眉自问。

  中城卡萨兰下界·西境·米亚古要塞东门。

  “总算到了。”

  维烈仰望高大巍峨的沉黄色城墙,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希望伍菲还没搞出什么大乱子。”

  拉拉背包的带子,他正要加入进城的人流,脚步一顿,一股熟悉的波动奔窜过他的神经网络。

  这是!维烈脸色遽变,不假思索地丢下身体,意识直奔念波来处。

  景色变幻,下一秒他来到一个奇异的白色空间。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上下也没有左右,只有一个像是茧的东西悬浮在这空荡荡的世界里,延伸出仿佛银丝的细线,通向无垠的彼方。其中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纤细身影,漆黑的卷发和雪白的裙摆水波般荡漾,充满了飘逸感。

  “王,你还不能用思波。”

  凝视茧中女子,红发青年双眉紧蹙,语气透出责备。

  《我感觉到肖恩师父的气息。》

  悦耳的磁性嗓音略带疲惫的沙哑,却掩不住骨子里的冰冷强势,无视对方的关怀,径自发话。

  “什么!”维烈一震。

  《嗯,结界松动了,好像是人为的,你走时别忘了补一道。》白衣女子冷冷一笑,《差点就被发现了,我的后代还真有几个人材——言归正题,肖恩师父的另一半是不是找到了?》

  “是。”

  《终于……那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一声?》

  “对不起,我不想打扰你的休眠。”

  《哼!说的好听,其实你根本不想让我知道吧!》

  “……”

  白衣女子睁开眼,蓝紫色的眸射出冷电般凌厉的视线,定在魔界宰相清俊的脸庞上。捕捉到他眉间的黯然,她的神色和缓下来。

  《维烈,我知道你心疼肖恩师父,不想他痛苦,可我没有你那么好的忍耐力,受不了。而且肖恩师父之所以不想回想以前的事,多半是觉得对不起我和帕西斯,只要知道我们平安无事,他就会释怀了。》

  你这个样子称不上“平安无事”吧。望着主君的灵体,维烈心道:帕西尔提斯的情形就更别提了。

  《总之,先让肖恩师父恢复记忆,其他的以后再考虑。》魔王武断下令,清秀的双唇牵起倔强的弧度,《不认识我的肖恩师父,不是我的肖恩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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