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_望春心(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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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陈家豢养的私军从预洲行至陇南一带,当天夜里,便下了本年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今年的雪与往年相比,似乎来的格外早。

  叛军的首将名饶谷生,说来也惨,她本是元庆二年那一届的武状元,后因一些不为人知的缘故,先是在朝中被陷害,而后便被贬到了预洲某县,做了个不知名的小县令,蜗居似的在那鸟不拉屎之地待了许多年。

  她自视甚高,被贬之后,甚至还日久生恨般觉出一种“怀才不遇”的心酸和不甘。

  直到陈理亲自找上门来。

  一个口头的允诺就能让人生出幻想,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就能勾连出最底下的贪——这就是她答应陈理的理由。

  等入了夜,这一众人与皇宫隔着护城河遥遥相望,明日一早,陈理便依诺先往皇宫,由饶谷生带领军队,再然后,便是攻城。

  几年前她以最狼狈的姿态被罢黜出京,再回归时竟是以叛军首将的身份。

  还真是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就比如当夜。

  饶谷生原本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等着最后一次休整完毕,却被几个女人给劫了。

  那几个女人身上都穿着甲胄,在寒夜里反着阴惨惨的冷光,二话不说,架着她就走。

  不知走了多远,饶谷生被重重往前一推,一个踉跄没有站稳,直直跪了下来。

  她的正前方,鬼魅似的站着一个女人。

  那女人没有穿甲胄,只是寻常的广袖宽衣,乌压压黑羽般的颜色,衬的身姿劲挺如松,在周围一圈冷气森森的甲胄中,不仅没有显得格格不入,反而将领袖者的身份诠释的淋漓尽致,让人难以忽视。长发十分不拘小节地披散下来,从肩头垂落,眉宇如画,神色却如出鞘的凌厉长刀——而那画若要形容,也绝非是什么走鱼斗鸟富贵芍药的懒散闲柔,反而锋利如钩,有种在黄沙漫天中多年浸淫出来的肃杀冷冽。

  瞧她的面容,估摸着此人应该有四十出头,略薄的嘴唇紧紧绷着,朝旁边施施然一伸手,立时有人递了一把长刀上来。

  女人握着刀柄将其提了过来,手腕猛的一翻,空中的雪霎时被挥起的劲力摧动,散乱漫无地翩飞。

  常年待在军伍中的缘故,女人单手挥刀时那股突然爆发的劲力全都显在了她手背突起的青筋上,刀弧唰过来时在空中划出的那道半圆的铮亮残影形状就像白月,刃上隐约还有洗不干净的血色。

  如今那把刀就架在饶谷生的肩膀上,刀锋上仿佛还能闻到已经深深腌上去的锈腥气。

  “想死么?”

  ……居然开口就是威胁?!

  饶谷生的心在看见那几个甲胄女兵时就已经开始乱了,直到这时,她才突然意识一件事——除他们之外,居然还有一队军力!

  况且看样子,这军队还是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走来的,而她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你……”饶谷生摸不准这人的身份,抬头时的姿势不自觉小心了许多,微偏着头,谨慎地想要离刀锋远一些,“你是谁?”

  那女人的眼神居高临下,毫不夸张的说,比这凌冽的寒风还要刺骨三分。

  她仍然一手毫不费力地握着刀柄,另一手举到半空,手里依稀拿着个什么东西。

  “看看这是什么,”女人声如锈沙,低沉沉的,“你就知道你面前的是谁了。”

  饶谷生的视线便随着女人的话转移到她手里的东西上,待看清之后……瞳孔剧缩。

  饶谷生虽然远离朝堂数年,然而确是认得那东西的——那分明是虎符!

  勉强还能平复的心跳在这个念头钻出来的一瞬间骤然狂跳起来,脊背爬上凉意,她感觉自己的额头甚至也要在这天寒地冻里生出冷汗,骤然的惊吓让她脸色发白,连哆嗦都是隐忍克制的,生怕自己一个不当心,脑袋就没了。

  按理来说,她敢跟着陈家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理应胆大包天才对,可这胆量与生勇一部分却是来自暗地里自认为的计划隐秘,与那“万无一失”四个字作为支撑来的。

  如今变故在所有人都没料到的时候发生,跟着变故突然造访的……还有眼前的定平侯秦尧。

  此人在西南边境都快将自己镇成一块八方不动的石头,多年来头一次班师回朝居然这么悄无声息,这么低调……而又这么巧,撞上了他们一行人。

  饶谷生乱的太快了——至少在见多了生死之事的定平侯面前,一个虎符就能惊吓成这样,十有八九也是成不了什么大器的。

  她哪里知道,虎符自然不至于将人吓成这样,可定平侯的大名却比一个冷冰冰的死物要来的震慑力强,虎符是死的,她背后的千军万马不是。

  定平侯缓缓吐字道:“可晓得了?怕你死也死的稀里糊涂,专程让你看个明白。”

  饶谷生听她一口一个死字,觉得这人比旁人嘴里传的可凶残多了,简直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嘴角,“侯爷……何故如此?”

  秦尧没有回答她这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问题,反倒把眼睛一眯,问了个毫不相关的:“你姓饶,对不对?”

  秦尧又道:“你原本是中了状元的,只可惜在翰林院任职期间得罪了京中权贵,三年前被贬至预洲,做了个小县令,自那之后便心有不甘,一直想重回京城。怎么,你光宗耀祖的法子,便是做这等谋逆之事么?!”

  顿了顿,秦尧再次缓声说道:“你前年才刚成亲,自家夫君都还热乎着,上有老下有小的,若事成,你也不一定能活,若事败,你一家老小的命,还要不要了?”

  饶谷生低头不语,忐忑到现在,心中已经不可避免地动摇了起来。

  武将脾气都躁,见她一声不响的,秦尧说了这么一通长篇大论,早已没了耐性,将刀逼近,满脸写着独属于杀人狂魔的麻木不仁,缓缓吐字道:“罢了,本侯也不想再与你废话,既你不惧死,那便先提了你的人头祭旗罢。”

  “慢……慢着!”见她来真的,饶谷生心里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念头,定平侯能将她的事打听的分毫不差,可见是有备而来,由此推断,皇城之中……陛下肯定也都尽数知晓了。

  否则何以解释秦尧会出现在这里?

  她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自以为的万全之策,在旁人眼里早就是一条线透明到底。

  那还赌什么?

  她能不能活着从定平侯的刀下走出去都成了说不准的事。

  秦尧既然肯费这么些口舌与她周旋,定不会只是为了谴责她,饶谷生咬了咬牙,将心一横:“在下……愿听凭侯爷差遣!只求侯爷给我个回家尽孝的机会。”

  秦尧:“当真?”

  “当真!”

  “不耍花招?”

  “侯爷在上,在下岂敢!”

  “瞧瞧,弃暗投明,多简单,”秦尧立刻痛快地收了刀,“这可不用你玩儿命,几句话的事儿。行了,起来吧。”

  饶谷生跪了太久,腿早麻地没有知觉了,一时还真起不来,秦尧见状,伸手过去扶了她一把。

  她的手十分沉稳有力,饶谷生勉强站直了身子,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侯爷会不会看低了我?”

  秦尧挑眉:“此话怎讲?”

  饶谷生十分认真地说:“我答应了陈大人会助她一臂之力,只是……”

  后面的话没说完,秦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往下接道:“觉得自己倒戈太快了没骨气?”

  饶谷生的脸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愧的,浅浅一层薄红。

  秦尧沉吟片刻,像是思索什么,手指在刀柄上轻轻敲打了几下,道:“待此事了结之后,我会向陛下禀明你的功劳,将功补过,估摸着也能让你重回京城任职,随了你的心愿。”

  饶谷生一愣,反应过来后忙对秦尧一拜:“谢……谢过侯爷!”

  又四日后,大雪停了,皇城的琉璃瓦皆数覆上一层冷白,这场令人措不及防的初雪真正昭示了隆冬的来临。

  宫城门外,陈理回头看着自己身后的众军,不免有些面红耳赤起来。

  筹备良久,为的就是今天。

  陈理将声音在喉间一凝:“攻城!”

  却无一人动。

  陈理的神色从原本克制着的喜若癫狂逐渐转为阴沉,笑意一点点褪了个干净,嘴角垂了下来。

  “我说,”她一字一句地道,“攻城!”还是没有人动。

  眼前分明是浩浩荡荡的军士,都是活的,此时此刻却都安静成了人俑。

  就在这个时候,城门突然从内大开,领头的人身骑枣红大马,腰悬长剑,身后跟着御林军和玄衣卫,气势逼人,目不斜视,就跟压根没看见陈理那血红血红的目光似的,云淡风轻地拎着缰绳稳稳停在那里,与对面的“叛军”正好形成一条路似的夹缝。

  “陈大人,”马背上的人语调懒懒,“别来无恙。”

  一见此状,陈理袖中的拳头蓦地握紧,骨节发白。

  御林军统领不是已经被她换成陈家的人了吗?!

  秦岫怎么会在这里?!

  “别找了,”秦岫道,“二皇子今早被控制在思召殿,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陈理死死盯着她。

  秦岫迎着她毒辣的目光,好整以暇地笑道:“陈大人别这么看着我,要恨就恨魏王吧,谁让她的王夫知道您与您侄儿的秘事,还上报给了陛下呢。大计不得成功,不想怪自己,那就该去怨那些阻挠的人。至于我……”

  “只是奉陛下之命,尽臣之本分而已。”

  “你这个女人……”陈理道,“枉我侄儿对你一片痴心!”

  秦岫铁石心肠地说道:“关痴不痴心什么事?若论起来,还真不知道是谁枉了谁呢。”

  “那么你呢?”陈理猛的回过身,指着饶谷生,一字一句地问道,“是不是你搞的鬼?!你又是为什么,要背叛我?!”

  又一道声音抢人而至:“你说呢?”

  来人背着手不慌不忙地走出来,与陈理对视。

  “……秦尧?”陈理面露骇然,不自觉后退一步,“你……你是秦尧?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

  秦尧冷冷道:“不在这里,还真不知道这京城里有人要反了天。”

  “你问为什么他们都不听你的?在场众将士,无一不是出自我西南大军,至于你豢养的那些私兵……”

  “上万的兵马,陈家大概也费了不少力气,只可惜,往后都要充公作数了。”

  秦尧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虽常年离家在外,自家的情况却也不是全然不知,陇京中林立的世家贵族数不胜数,只一家姓秦的多年来被君王冷落打压,一边用着她们家的人,一边还得充当着上位者的出气筒,可谓是苦不堪言。相比之下,陈家这么多年一直稳居朝堂,极得信任,只是……不论是君臣之义,亦或是亲戚之情,出了这档子的事,有谁还能免除一死?

  凋零之族处处被逼,尚且不敢放手一搏,陈理身为家主,身上担着多少族人的命,如今竟是尽数都推向火坑不得善终了。

  “当年三族鼎力,谢家钻了空子,一举篡位成皇,你们秦家见多了改朝换代,难道作壁上观,就能从这你死我活的车轱辘下逃出来么?”

  “定平侯,”穷途末路,陈理像是什么都不顾了,对着秦尧声嘶力竭道,“当今女皇,可是亲口下令,处死了你的妹妹!”

  “你敢说你不恨?你敢说你没有那么一时半刻,想杀了皇位上那个女人么?!”

  秦尧背过身,对陈理的质问与怨怼视之不理,默然片刻后,冷酷抬手,高声喝道:“拿下!”

  话音刚落,便有军兵拥上,毫不费力地押住了陈理的胳膊。

  “我们家,有我们家要守的规矩。”秦尧沉声道,“陈家不怕死,陈家敢赌,我们不敢。新朝建立伊始,陈家是如何口口声声说着誓死效忠,战战兢兢地安分到现在,陈理,怎么偏偏到你这里,就生出不臣之心了呢?”

  “陛下对陈家早有不满,”陈理在两侧副将的桎梏下逐渐停止无用的挣扎,心如死灰地看向秦尧的背影,“当年她娶了我的兄长,我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侯爷,不是我不仁,而是陛下不义在先!”

  秦尧头也未回,缓缓开口道:“仗着自家出了位君后,你以为我不知道陈家都做过什么好事?三皇子的父亲是怎么死的?大皇子五岁便溺水而亡,你敢说不是陈家的手笔?你们把手伸的这么长,都到后宫来了!竟还不知道陛下为何先行不义?不敢动皇女,就处处对皇子们下手,陛下膝前子嗣不丰,宗室又不成气候,陈家是不是以为仰仗一位嫡出的皇子,就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颠覆朝纲,还试图动摇国本,身为御史却养兵作乱,你陈理对得起谁?!”

  “……我自是谁都对不起,”陈理蓦地森然而笑,“你们会将计就计,难道我就没有万全之策么?陈家的暗卫早已入了皇宫,我死了,陛下也活不了!”

  秦尧听了,将目光投向高头大马上的秦岫。

  两厢对视一眼,秦岫会意,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为了以防万一,宫中自然也留了人手。

  况且……还有她那身为皇女的昔日堂姐亲自留守勤政殿,怕是能借这次机会,立个大功了。

  待到人都退去,该判罪的全都入了刑部,秦岫翻身从马背上跃下来,几步走到秦尧面前,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亲切和畏惧一并涌上心头,感觉自己有一肚子的话想说。

  比如许久未见,我一直很想见您,想知道那个时不时就会被母亲挂在嘴边的姨母是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样,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比如咱们家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如今只剩你我了,也许再过不久……就只剩您了。

  可前者太小孩子气,后者又太过沉重,一时竟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我都知道,”秦尧道,“不必说了。”

  秦尧这句话仿佛是给了她一个解脱,秦岫拼命地想露出一个久别重逢时开心轻松的表情来,然而怎么也做不到。

  “……都是我的错,”她最后只能这么说,“是我没用。”

  她低着头,仿佛是在等着秦尧给自己来一通训诫与斥责,这些日子两个人互通书信,除去言辞寥寥的几句问好,谈的全部都是公事,秦岫心里总觉得,只有面对面的时候,她才有资格将这些事都说出来,才有资格认错,而并不显得轻率潦草。

  沉默半晌,秦尧什么也没说,只看着眼前苍白俊丽,容色出众的人,慢慢与遥远记忆里的一个白面团子重合在了一起。秦尧依稀记得,当年她领命前往西南边境时,这孩子还不到自己的大腿。

  这么多年,哪怕平安无事,她也不愿回来,实则是心里总赌着一口气。

  年轻的时候秦尧是家中长女,按理来说,她做少主乃是理所当然,可到了后来的时候,自己的妹妹就和男人相爱了。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规矩是死的,便总是有活人来打破它,在这世上,规矩可以用来束缚言行,却束缚不了善变的人心。于是她把自己的东西让给了秦贤,可却不愿意再见到她,姐妹之间已经有了隔阂,谈不上什么原不原谅,只是无法做到始终如一罢了。况且她总在京中待着,来去皆是孤身只影,秦贤日日见到,对她也是良心上的一种谴责。

  ……她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这孩子跟自己多像啊。

  转头要走的时候,秦尧却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住了脚,扭过头没头没脑地问了句:“如今,成家了没有?”

  秦岫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发现她是在问自己,摇了摇头。

  “正好,”秦尧漫不经心地说,“我在军中结交的一些军士将领,家中都有适龄男子,回头给你相与。”

  秦岫:“……”

  秦尧看着侄女变的一言难尽的神色,挑了挑眉:“怎么,不愿意?”

  她的语气让秦岫有种如果敢说个不字,下一刻就能小命不保刀下亡魂的胆寒。

  这位亲姨母在她八岁时就离京远家,分离太早,若非是这张宛如秦贤重生的面庞,秦岫都不一定能保证一眼把人认出来。

  秦岫不想才久别重逢就闹血光之灾,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艰难地硬着头皮道:“我……我现在还不想成亲。”

  秦尧看了她良久,末了,转身朝她走过来,二话不说,抬起一只手。

  秦岫给吓的不敢动了。

  那布满硬茧的手在秦岫骤然忐忑不安的心境下,温柔地落在了她的发顶,并没有凶残地赏她一刀,就像长辈简简单单地疼爱晚辈那样,轻轻在她头上拂了拂。

  秦尧:“你长的真像你母亲。”

  秦岫满心的惊惧都在这句话之后,逐渐被蔓延上的酸涩取代了,她低着头,睫毛不自觉地颤了几下:“应该是您长的像才对。”

  秦尧怔了一下。

  ……是了,应该是她长的最像才对。

  太久没回来,都糊涂了。

  秦尧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原本拂在她头上的手落下来,在秦岫肩膀拍了拍:“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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