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_皇后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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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齐膝深的枯黄野草被奋力推开,赤、裸的双足急促踩踏而过,任凭草叶枯枝划得皮肤上鲜血淋漓也不能停下脚步,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口鼻呼出大量白气,下一刻就被迎面的冷风吹散,身后混乱的马蹄,猎犬的狂吠,还有蛮族王贵们猫抓老鼠般漫不经心的笑声,都仿佛催命的鬼使一样,牢牢锁在身后,摆不脱甩不掉,人的腿怎么可能跑过马蹄呢?但即便知道已经必死无疑,求生欲仍促使着每个人使出了浑身力气向前奔跑。

  但是这一点卑微的奢望很快就被踏碎,伴随着一声划破半空的声响,不远处一个同样亡命奔逃的人一声惨叫,应声而倒。后面的蛮族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她更加不敢停留,越发拔足狂奔。奴隶们吓破了胆,不约而同往各个方向分散开,以希冀别人的生命会为自己争取一点逃亡的时间。

  很快,她身后只有一匹马的声音,那蛮族男人几次没有射中,愤怒地低吼了几声,很快,猎犬急奔而来,就在身后不远处凶狠地吠叫。她一咬牙,跃上一座高高的土丘,从丘顶往另一侧一滚,同时,摸了几块石子扣在掌心。

  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后,她狠狠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顿时眼冒金星,一支羽箭也呼啸而来,噗一声没入了她额前半尺的石缝中,只留半截尾羽微微颤动。她毅然转过身,凶狠地瞪着身后高丘上蛮族大汉,手指捏紧石子,已是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

  而这时,身后的大石上突然传来一声蛮语的笑:“二哥,你的箭再歪几分,恐怕就不是射在石头上,而是我身上了。”

  她错愕地转过头,只见一人高的大石上倚坐着一个衣着华丽的蛮族少年,额前装饰着绿松石和黄金的坠饰,耳上挂着硕大的金环。他合上手里的书,浅灰色的眼睛扫了眼石下那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乾人少年,视线在左脚踝的奴结上停留了一瞬,“你是想杀这个奴隶,还是想杀我呢?”

  ……

  震天的厮杀声响彻耳边,举目所及全是绞杀在一起的暗红和黑色,乾刀和胡刀交错挥过,溅起一蓬鲜红,头颅或是肢体斜飞,彼此的血混在一起,染红了脚下的土地,她奋力地挥刀,战马在人群中左冲右突,马上人的暗红战袍早已染成红黑,不知添了多少深深浅浅的破损和伤痕,头盔已经在战乱中遗落,发髻散乱飞舞,唯有一张面具还牢牢绑在头上。

  战事正焦灼,忽然,远处传来喧哗和呼喊,隐隐有人哭喊道:“林老将军阵亡了!”

  先锋主将阵亡,乾军顿时士气大减,而蛮军则热切鼓舞,阵中有人哈哈大笑,用蛮语大叫:“天助我大蛮。勇士们,杀光这些蠢懦的肉羊,我们打到南方,把所有的乾人都变成我们的奴隶!”

  这声音相当耳熟,而且居然并不很遥远,要知道,自从先手交战,就有好几员蛮将死在她箭下,蛮人忌惮她箭术了得,便开始藏匿将领行迹,但眼下,她凝神细看,立刻认出了数百步外的几员蛮将,意外惊喜,都是熟人。他们大概都被另一侧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没人注意到这一侧的她。

  她再不迟疑,抽箭搭弓,数年前的猎人和猎物如今变换了地位,而另一方还完全没有察觉。雕弓挽如满月,手臂仍旧平稳如石,箭锋所指,正是那张噩梦里挥之不去的恶人的脸。肆无忌惮的笑,高高挥起的刀锋,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乱刀斩成碎片的尸身,被死死捂住而没有喊出口的尖叫,从狼群口中拼死抢来的半只断手,被做成酒器陈设在王帐的惨白头骨,凝成了多年来撕心裂肺的痛,夜不能寐的恨,如今都汇集在箭锋那细细的小尖所盖住的人脸上。

  原以为自己会浑身颤抖,泣不成声,然而此刻,她平静到了极致,似乎已经听不到周遭的嘈杂,心耳神意,全集中在手中的箭和她的仇人身上。方氏祖上未败落前也曾有过名将,曾留下一本箭术,父亲目不识丁,央求村里夫子一字一字解说学习,才有了建立军功的基础。方家子女三人,唯有她心性天资最适宜修习家传箭术,自幼二哥便传授与她,但直至今日,她才第一次领悟到书中所言万物皆寂,眼中唯一的境界。

  仇人已在她箭意笼罩之下,插翅难逃,她手指微动,就要放箭,但此时,大王子突然抽出自己镶满宝石的刀欢呼起来,她猛然惊醒,才发现转眼间战场上局面已有了变化,蛮族一鼓作气,势如破竹,而乾军则节节败退。一时间,许多念头在脑中闪过,她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箭锋下移,对准了大王子的腿。

  大王子正在狂喜,突然斜后方一道细影闪电般闪过,射穿他的膝盖骨后又穿透马腹,穿着一截马肠子死死钉在了地上,他腿上一痛,□□战马也是一声惨烈哀嚎,还没反应过来,就连人带马侧翻在地。

  旁边的四王子大惊,急急回头,就看见远远的有人拉着弓对准了自己,那人发髻早散成了马尾,遮住了半张脸,而另一半露出的脸上赫然一幅铜制的面具,肤白如雪,一只冰冷得如同深渊的眼睛从面具后凝视过来。“是薛定倾。”他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第二支箭倏然而至,钉入他的腰腹,将他从马上射落。

  蛮族两名主将重伤,蛮族为部落联合,每一名主将的兵士也是他的部落臣属,主人生死不明,他们人心惶惶,乾军趁机杀出撤走,得以保全了主力。

  那时的她还太年轻,以为弓箭在手,必然还有机会报仇雪恨,却没料到,蛮人的奸诈狡猾毫不逊色于残忍嗜杀的本性,战场上有心人算无心,防不胜防。

  “夏姐姐,我的手到底如何?还能射箭吗?”

  温柔的白衣女子目含不忍:“那刀上有毒,你的右手都受了影响,我医术有限,纵然勉强解了毒,接续了食指筋脉,但再难恢复如初。日后日常事务无碍,便是小弓箭或许也可行,若要用大弓射远物,手指使力恐怕不会如从前灵活。”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恰听见父亲和长兄在屋内商谈。

  “……皇上于我有知遇之恩,对我方家更是恩重如山,他既然有此密旨,我身为臣子定无二话。”

  “可要问一问妹妹的意思?”

  “阿萝被宠坏了,从来都任性得很。这等大事并非儿戏,更无随意拒绝的可能。”

  “父亲所言有理。婚姻本就是父母之命,女子嫁人生子亦是天理伦常。那便依照密旨上所言明面的意思,就说是父亲夸了海口,引得圣上指婚,我们抗旨不得,只能让她出嫁。如此,妹妹心里或许会好受些。”

  父亲重重叹了口气:“身为我方家子女,镇守边关凶险之地,便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唯有家国二字最重。阿萝是女子,每日只知后宅玩乐,上不得战场,立不了功勋,于国于家未有寸功。若能成就此事,有助家国安定,便是她最大的功劳了。那楚王与她年貌相当,又身份贵重,说来还是我们家高攀了皇室。”

  “轰隆隆”春日深夜炸响了一道惊雷,她在屋顶不知呆坐了多久,被这一道雷声乍然惊醒,一咬牙,蹦了下去,快步跑到马厩里扯走一匹骏马,冒着大雨连夜奔向了城外的军营。

  马蹄得得,纵是在雨夜,也仍旧全速前行,简直恨不得长了双翅膀直接飞到那里去。

  进得军营,她弃了马,跑向了一处营帐,虽然她此时全身湿透,衣物头发全黏在身上,而右手的伤口因为骑马而裂开,鲜血染红了绷带,整只手也隐隐带着麻痹的痛痒不适,但她心里在愤怒,伤心,苦涩,悲哀的剧烈情绪之上,又生出几丝微微的甜意,这甜意虽细微,却盖过了所有让她难受的苦,心底有一把热烈的火焰在燃烧,半点感觉不到湿意。

  看守营区的小兵见了她,忙举着伞凑过来:“三哥,您怎么来了?”

  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老四在吗?”

  小兵忙道:“在的,在的,红缨姑娘刚捧了汤饭进去,这会儿……”说话间看向那座军帐,见漆黑一片,里面并未亮灯,不由得一愣。

  她并未多想,笑道:“许是睡下了,我去叫醒他就是。这把伞借我,等说完了话来还你。”说着,她抓过伞,踩着水洼,深一脚浅一脚往那里走去。

  走到帐前时,她不免有些羞意,停在那里,豆大的雨点打得油布伞啪啪作响,趁着还没进帐,她想了想,大着胆子组织一下语言,低声自言自语:“老四,我要嫁给你,你是想应也好不想应也好,都得答应。”不行,太野蛮了。“老四你娶我吧,马上就跟我回去提亲,敢说不我打断你的腿。”不行,太不矜持了。“老四,我们私奔吧。”不行,太不靠谱了。“老四,我知道你小样儿看上我了,我也看上你了,我们成亲吧。”还是不行呀。

  正满心都是甜蜜的烦恼,帐内传来了一些响动,似乎是人的声音。她心中欢喜,忙提高声:“老四,你要不要娶……”

  话语猛地断在喉咙里,她整个人呆滞地立在那里。因为账内又传来了更大更清晰的声音……女子的低吟,仿佛含着甜腻的蜜糖,从喉间淡淡的氤氲开来,要将人死死黏住,随着床铺在地上剧烈晃动的摩擦声响,那女子的声音更透出说不出的欢喜:“四少爷……”另一个人没有回答,但是摇晃声却更大了。显然,外头下着大雨,里头又热火朝天,所以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她心头的火猛地熄灭,湿透粘腻的衣服瞬间寒冷彻骨,之前的酸甜滋味彻底变成了完完全全的苦涩,口中仿佛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在军中混了这么多年,帐里的人在干什么勾当她一清二楚。

  “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她自嘲地笑笑,轻轻叹了口气,“幸好没说,不然怕是连兄弟都没得做。”

  说完,她转过身沿着原路离开了,先前还是缓步而行,却像是身后有什么在追赶一般,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营前,重新翻身上马,冒雨疾驰而去。

  ……

  方荟英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彩绘细雕,描金绘银,端的十分富丽堂皇,又不失威严气象,只是如今笼罩着一层绿光,看起来十分诡异,仿佛到了阎罗殿。

  扭过头,只见枕边的盒子不知何时翻了,里头的夜明珠滚了出来,照亮了大半间屋子。

  她从软塌上爬起来,果然,这塌又短又窄,睡得腰酸背疼,很不舒服。一边揉着脖子,一边回想着梦境,她这小半生的很多艰难痛苦全都在梦境里重新经历了一次,此时醒来了,还有几分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错觉。但其实,岁月如梭,好或不好全都被带走,再也不会回来。

  她摸摸右手食指的伤疤,再摸摸左脚脚踝那至今尚未彻底消除的奴环勒痕。苦笑了一声,皇帝叹息他不知这处伤痕,却不知,她身上的伤处远不止这些,但这些伤,就连父兄也不知情。当年父亲将她许婚皇家,虽是因圣旨,又何尝不是因为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闺阁女子,再无他用。好比那和亲的公主,若她还有那经天纬地之才,辅佐朝堂之能,帝王们可还舍得将她只做联姻的工具?

  偏偏那时,她右手等同半废,有用也终究变成了无用,多说无益。归根到底,她还是有些伤心和怨气的,毕竟在父亲和兄长心里,她虽重要,却还有比她更重要的事。

  幸而楚王是个闷葫芦,夫妻同房时灭灯灭烛,昏暗一片,有时身上还穿着衣裳,所以一直不曾发现她的秘密,之后册立太子,诸事繁琐,接着先帝病重,储君需日夜在宫中侍疾,倒免了许多烦心。想到这,皇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不知怎的,就觉得这件事挺可乐的。

  但是想到白日皇帝那咄咄逼人的样子,和自己被他一激而方寸大乱流下的几滴猫尿,她忍不住又有些恼羞成怒,轻哼了一声:“都是他的错,害我做了一晚上噩梦。”

  到底往事烦扰,胸口憋闷得慌,她担心在这里犯病吐血,惹人注意,忙调息了许久,让心情努力平复些。眼睛一扫,看见之前蝙蝠撞的那扇窗户,她微微一笑,推开窗,轻捷地跳了出去,赤脚走到廊下,席地坐了下来。

  已过了十五,天上月轮不再滚圆,而是有了残缺,但仍然又大又亮。

  虽不比西北星空辽阔,月色迷人,元极宫的夜晚也自有一番庄严恢弘的气势。此时明月在天,四下寂寂,月光如流沙一般倾斜而下,给宫殿笼上了细柔的银辉。只觉得心神安逸温柔,丝毫想不起来,这处紫宸殿乃是整座帝国最核心最权威的所在,这一国人的生死祸福,都系于此殿。

  正出神,忽然听见身侧稍远处有细碎的声响,她疑惑地回过头,只见空空殿廊下,有个人踩着月光缓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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