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_皇后命不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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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不知不觉,一弯新月升起,从远处的树梢探出一角尖尖,远远看去仿佛是一点星,但月终究是月,即便只是一角,仍旧光芒耀眼,灿烂过漫天星辰。

  “先帝爱琴,上行下效,永平朝一度习琴成风。但你方才也说了,五音出自七情,仕宦之人心有所图,投机之辈琴音难纯,心不静,意不纯,乐音犹如挠刮锈铁,听在耳中何其难受。即便是太子与载业两个,太子公务繁忙,无心精进,而载业,他才华过人不亚仓舒,琴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一朵花而已,世人赞他琴技高超,指法精妙。我却多听出了四个字,‘无心于此’。”

  太子妃低下头,珍爱地抚摸自己的瑶琴:“琴棋书画,琴居首位,又有诸多圣人先贤的赞美做加持,众人便以为此物雅极,为君子之配,对其多加称颂美化,几乎奉上神坛。但它本是上古先人用来沟通天地,融情万物的媒介。世人习琴,通常习的是乐理指法。要想沉浸其中,须得观照自我,澄澈心境,身心融于自然,万物才会凝结于指尖化为宫商,声晖相化,超然物外。”

  皇后将这番话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大嫂这话像打禅机。叫人似懂非懂。”

  太子妃素净的脸被月光笼上一层薄晖,温和淡远:“道法、儒理、禅机,至深处本就是相通的。心随境转,返璞归真,方得自在。”

  皇后忍不住笑了出来:“越说越像论道参禅了。古人有清谈妙语。我却是个俗人,读的书不多,太深奥的道理着实听不懂。”

  太子妃并未介意她的鲁钝:“你不必去理会。因为那些话无论说得如何玄妙高深,粗炼而出也不过四个字,遵从本心。”

  皇后呆住了。夜风潇潇,树树皆有声,便如梵唱四起,宛如天籁,冥冥中不知何处一点光落在额心,一线浅浅凉意从头顶直通脚心。

  见她猛地愣在那里,太子妃微微一叹,看向远处渐渐露出形状的蛾眉月,“但这四个字,听来容易,却是世上最难做到的。世间繁杂,物欲横流,人在其中自是难以免俗。元极宫至高无上,是天下的中心,汇集了天下的权势富贵,更聚集了天下的欲望恶念。生长在此,最不能有的就是本心。一旦有了心,就有了弱点,就会更容易败为别人的战利品。可若弃了本心,一味阴谋算计,争权夺势,操控人心,纵然最终能够站在山巅俯视众生,其实也只是沉沦为世间欲念的一道缩影罢了。”

  皇后的表情突然凝重起来,定定地看着太子妃:“大嫂与我说这许多,与霁月和良臣,又有什么关系?”

  太子妃一阵沉默,道:“莫要嫌我交浅言深。话若不说得通透明白些,恐怕无法让你厘清内中联系。”她轻轻拍了拍茅亭粗糙的亭柱,“你可知这间茅亭,便是你家夫婿十六岁时亲手所建。”

  “他?!”皇后讶然。

  太子妃点了点头:“他那时与皇济寺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法师很相得,时时来寺里讨教琴技。因不想琴音扰了别人清修,就在不远的深山中寻了这处清净地方。他很羡慕那位法师能徒步行脚,走遍大半个大乾弘法修行,曾对我说,平生所愿就是加冠成人后能携琴游历天下,替父兄踏遍大乾的河山。”

  “不过,”话锋蜿蜒回转,道出了那个所有人都已知道的后续,“诸事难料,后来他登基为帝,这个愿望也就成了意气之言。那日听说他已封琴,我虽惊讶,但也觉得是意料之中。他于琴道钻得太透,性子也过于平和无争。心静意纯之人,是无法坐稳那把椅子的。封存旧琴,想必更是封存的那个横贯他整个少年时期的不切实际的野望。”

  皇后这段时日心心念念的就是想知道他的过往,但终于有人一一道来,让她得偿所愿,她心里却只有说不出的难受。

  皇后的唇动了动,似乎有许多疑问,但最后问出口的,却是一个看似不大相干的问题,“那位老法师如今在何处?先帝孝期常有皇济寺的法师入宫做法事,可我从不曾听说有这么个倍受皇上青睐的人。”

  太子妃又叹了口气,她今晚的叹息似乎格外多:“楚王被封为新太子的次月,那位法师得了御旨,恩命他去辽北一所古刹做住持,可惜一路北上路途遥远,行途又太过清苦,他年老体衰,力不能及,行到半路就圆寂了。”

  皇后的手慢慢攥成拳,心中溢满酸涩,喃喃道:“……圆寂了?”

  “这便是我所仅知的,有关那两张琴的旧事。至于后来的事,我远离宫廷在外修行,再不知道了。”

  “大嫂能告知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皇后站起身来,一揖到地,“这些旧事,他不肯对我说,宫中长辈不会说,内侍宫人们不敢说。唯有孤注一掷来大嫂这里试一试,而大嫂与我从未有过交集,却毫不见外,尽数相告,实在感激不尽。”

  “不必谢我。”太子妃目光平和地看着他,“太子殁后我孤苦无依,是皇上念及当初半师之分,伸出援手,将这处后山赠予我做避居之所。今夜能略尽绵薄之力,也算还他几分人情。——有关苏雪贞,你可还有想问的?”

  皇后毫无兴趣地摇头:“无关之人,不值得费心。”

  太子妃深感意外,前日在慈宁殿皇后还因为苏雪贞的出现而惊怒非常,怎知才两天功夫她的心情竟已南辕北辙,不由奇道:“何出此言?”

  前日事出突然,皇后一时没反应过来才会那般失态。但这两日静下心来回想,又有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她坦然答道:“音如其人,苏姑娘的琴曲过于浮躁谄媚,连我听了都觉不入耳,皇上也断然不会喜欢的。”

  她说得随意,却不知这话在太子妃心中激起了怎样的轩然大波。

  “哐啷。”却是那陶壶被太子妃不小心碰落,摔在草席上,立刻湿出一片暗色的水痕。她被自己引起的声响惊到,回过神来,忙俯身将壶身壶盖一一捡拾放回原处,沉默许久,又道,“其实那日在长信殿里,还有些别的情景,想来你也定是不知道的。但这些话这些事,若我不说,大略也不会有别人同你说起。那日你生了气,总低着头,便没注意到,皇上的目光无论看向哪里,同谁说话,最后总会情不自禁地看你一眼。你略撇一撇唇角,都会引得他心神不安,和旁人说话时也总是走神,连话也说错了几处,这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只不过众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只做不知道罢了。宫里人个个都有七窍玲珑心,苏雪贞的出现多半因此而来。你在慈宁殿那番遭遇,心中一定气愤难平,想必还会对皇上生出怨气。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些人如此急切要趁虚而入,并非是发现有空子可钻,恰恰相反。正因为担心日后再无空可钻,才会心急出手。”

  太子妃也是王家之女,闹出苏雪贞这事的都是她的至亲,但她仍坦坦荡荡将事情真相给皇后剖个分明,又良言相劝,“你若没想明白也就罢了,既然你已经回过味来,知道她根本不足道,又何必再置气下去,若总这么僵着,岂非正中了那些人的下怀?”

  这话恰恰点中皇后最大的心事,她心头酸得难受,索性将话都倾吐出来:“大嫂有所不知,并非我无意修好,而是他。若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何必憋着。即便是一言不合打一架,好歹我还知道问题出在何处,胜过这样什么都不明白,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她分明既委屈又嗔恼,却到底不舍得用太重的语气,刻意将情绪平复些,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埋怨,“莫名其妙就生了气,还避到前朝去,我在后宫无论做什么他都不闻不问。就连我想去前朝找也让人拦住不让去。简直就是个刺毛栗子,叫人恨得想一口吞了,却不知何处下口。”

  太子妃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但凡细心些就能看出来他其实有满腔的话想对你说,又有无数的问题想问你,只是开不了口。皇上君威日盛,生杀予夺说一不二。可他甚至不敢与你对视,只敢在你低头时多看你几眼,在背地里捡你身上掉落的树叶。何其卑微。”

  最后那四个字让皇后心头一颤,竟也感同身受般酸痛起来。卑微,她不也是如此么。患得患失,自怨自艾,方荟英这一生,何曾如此卑微过?

  太子妃也是过来人,见她心事都流露在脸上,便继续劝道:“情窦初开,遇事难免忐忑不安,心生怯意,又不敢轻易表露出来,瞧着便像是冷淡拒绝。皇上本就内敛,这些情状比常人更严重几分也不奇怪。你性子比他开朗,自然要多担待多主动些。总归他那样包容你,处处妥协,定不会同你生气的。”

  皇后心绪随着她的话几番起落,百转千回,终于凝成满腔酸甜滋味,泛起到舌尖,却又凝结出淡淡的苦涩:“……可是大嫂。我虽然平日里只将他当做夫婿,但其实心知肚明,他是我的夫君,更是我的君王。将君王只视为夫君,这份野望何尝不是在刀尖上行走,但有差池,万劫不复。寻常夫妻之间出格一些无关紧要,但放在我们之间就是犯上僭越,我种种所为,所能倚仗的唯有他。可他若总是这般退避,不能与我心意相通。他与我之间又能走多远呢?只怕终究有一日,情尽生厌,两两相弃。”这番话已经在心头翻来覆去自问过无数次,其中的滋味唯有自己知道。她没有女性长辈,宫里也没有能诉说心事的闺中密友,原以为会把这些话当做秘密永远埋在心底。今夜不知怎的,许是月光太柔和,而对面的太子妃脸上的神色温柔恬淡,透着某些和皇帝身上极为类似的熟悉气息,她竟毫不犹豫地都说了出来。

  “不会的。”太子妃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所担心的事,永远也不会发生。”

  皇后根本不信:“大嫂怎么如此肯定?君心难测,谁敢笃定。况且昨日有王姑娘苏姑娘,焉知明日没有别人,若这么没完没了车轮战下去,只怕那个不耐烦要撂挑子的人要变成我了。”

  太子妃看着她,目光柔和得像是天边的月光:“人生暗长,多少人一辈子都只能在黑夜中禹禹独行,若能遇见一点炬火,那便是豁出命去也不能舍弃的存在。纵要吞下肚去,忍受五脏六腑的灼炙痛楚,也誓将它永远留住,此生不离。你想撂挑子,只怕是难。”

  皇后怔了一怔,心口那点隐痛渐渐强烈,最后竟成了撕心裂肺,连她这样习惯忍受疼痛的人也忍不住弯下腰来,伸手按住胸前。

  仿佛她胸口血肉深处,也藏着一支炬火。

  太子妃吃了一惊,忙端起矮桌上的水递到她手中,皇后仰脖一口饮干,沁凉甘甜的水顺着喉咙流淌而下,勉强将那点炽烈的痛楚压了下去。

  缓了一会儿才算喘过气来,她轻轻发笑,“大嫂好厉害,三两句话就叫人这般锥心刺骨地难受。”

  太子妃一笑,笑容里透着几分少女似的狡黠:“怎么?方才还不设防地对我倾吐心底的烦恼,这会儿终于想起我只是个陌生人,可是开始后怕了?”

  不想皇后仍旧摇头:“我信得过大嫂。”

  “为何?”太子妃很好奇,“你我不过初见而已,说过的话寥寥可数,为何如此信我?我可也是王家女。”

  “以他的性子,若不是信重大嫂,当年不会求助于你请教琴艺,如今也不会任由我留在慈悲庵过夜。”皇后低头看了眼那张属于太子妃的琴,那形制她前不久才在琴书上看到过,是一张落霞琴,“再则,七情生五音,大嫂方才的乐声里只有善意,对我的到来并无一丝不悦。人不疑我,我为何要疑人?”

  太子妃脸上又一次露出怔愣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皇后似乎看到她眼底浮现出水色,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悲凉得让人心惊,但她立刻挪开视线,低头抚了抚自己的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秋水和长天,纵是曾经成双成对过,到底并非同类,终不得长久。她怅然一笑:“若我生成个男子就好了。定要从朱锦安手里将你抢过来。”

  皇后立刻拍手叫好:“正好,我与大嫂投缘的很,也不想再去猜他那九曲十八弯的闷葫芦心思。大嫂若不嫌弃,我以后就在这里陪大嫂好了。”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下一刻,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深夜里远远传开,树林中呼啦啦惊飞一堆鸟雀。连另一侧的庵堂似乎也有了响动。

  深夜大笑,到底不雅。两人忙收住了笑,像是做了坏事怕被人抓住的小孩子,只闷闷的忍笑不止。

  “罢了罢了,夜也深了。你回去歇息吧。”太子妃摆摆手道。

  “大嫂呢?”

  “我要收拾这些东西,你先走。”

  皇后也不强求,点头道:“好。”

  但她刚往下走了两步,又被身后之人叫住。

  “阿萝。”

  一弯月牙升在中天,仿佛一道浅浅的微笑,连月华都柔和了许多。太子妃站在亭子边缘阴影处,眼神深邃复杂,仿佛沉淀了很多难以言喻的伤感,之前欢快灵动的影子已经彻底消失不见,她再度变成了那个干瘪清苦的妇人:“相交易得,知音难求。你与皇帝这份情,好好珍惜着,莫要辜负了彼此。”

  皇后眼眶发酸,她用力按住胸口,点了点头:“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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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暂时到这里。还有几章没修改好,过几天改好了就发。

  最艰难的时候终于熬过去了,虽然还没有结束,但是曙光已经看到,黎明不远。祝福大家健康如意,福寿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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