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身在庵堂,吃的自然是斋菜,菜蔬都是庵里自己种的,水嫩的芹菜，一清二白的小葱拌豆腐,又有木耳、香菇等山味,四五个素菜整齐摆在矮桌上,粗瓷盘点缀着简单古朴的纹样,每一个的颜色花纹都正好和内中的菜色相得益彰,看着十分清爽怡人。
皇后半点不挑剔,指着青梅露笑道：“只要有这个,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了。”果然,她胃口大开,吃得很是畅快。虽然简薄，仍宾主尽欢。
下午时候,文贤太子妃又引了皇后在庵内一游,先是大殿。说是大殿,不过一间略大些的瓦房而已,门楣悬着一张匾，上书慈航普度四字,进得门来,内里端正供着一尊送子观音的金身像,慈眉善目,金辉耀眼。那眉眼轮廓竟与文贤太子妃本人有几分相似。而璀璨生辉的纯金法身,又与这过于寒酸的屋子格格不入。
见皇后多看了几眼,太子妃便解释道：“这是长信殿当年赐予我的。”
皇后了然，笑道：“长信殿也赐了我一尊观音，不小心摔坏了，修好后镶了一个沉香木底座，仍旧放在椒房殿的小佛堂里。”见太子妃在取香烛，就摇头道，“大嫂不必燃香。我不信这个，也不会拜它。”
太子妃道：“原来娘娘竟不信神佛。”
“从前信过，但后来发现什么神佛都是假的，世间根本就没有救苦显灵的神仙。唯有依靠自己，才能从苦难中挣脱出来。”
太子妃沉默片刻，嗔了她一眼：“小孩子话。岂有当着菩萨面说这些的。”并没有听从她的意见，而是恭敬将三支香点燃插在香炉里，侧着身子跪下朝菩萨像拜了三拜，似在替她告罪，“百无禁忌。”
皇后见她直接跪在地上，忙提醒道。“那里有蒲团，大嫂不必席地而跪。”
文贤太子妃垂下头，道：“寡居丧子之人，与送子观音自然是无缘的。不好正经参拜。”似是被牵动了愁肠，她一直维持着的恬淡微笑淡了几分，眉间浅浅郁色再难散去。但仍然温柔得体，处处周到，并未让人察觉到一丝怨怼或怠慢之意。
“唉~”
暮色四合之时，皇后盘膝坐在蒲团上，长长叹了一声。
“殿下何故叹气？”这本是文贤太子妃的卧房，但为表尊敬，她特地腾出屋子供皇后在此居住。又送来崭新的细布铺盖和竹席。阿乙铺好床，开始用艾草熏蚊虫。
“以前见那些上京的贵女，无论别人如何赞美她们是难得的天之骄女，我其实都不以为然。”她环顾四周一圈，站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屋外昏黄的景色，“今日见了大嫂私下的样子，才知道被世人所传颂的世家淑女的风姿与情趣究竟是何模样。韧如丝，雅如兰，傲如菊。再陋的陋室，有她们存在，便成了芝兰之所。”
“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与皇上并肩。可惜王妙渝空有其形，却无其神。”
“而我，大约这一世都达不到这样的高度了。”
阿乙本是个谨言慎行之人，但看着皇后自嘲自笑的模样，担心她总陷在这种情绪中容易自苦，忙反驳道：“殿下这是一叶障目了。您自有您自己的好处。而旁的女子再好，也未必是皇上想要的。”
皇后摇头笑她：“这话听着就可笑，日后还是不要说了。”
阿乙见她一幅完全不信的模样，只好放弃说服。想了想，又道：“其实，太子妃娘娘如今的样子和从前也很是不同。以前她在东宫是极有能耐的一个人。虽然和颜悦色，但东宫内外，无人不敬，无人不服。”阿乙斟酌着语句，“宫里老人们私下里议论，都说她像年轻时的太皇太后。”
“像太皇太后？”皇后完全没法把这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联系到一起，不免疑惑起来，一边深思，一边手又探向了桌心的小瓷坛。
阿乙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手腕抓住，好言相劝：“殿下，您今日都已经喝了六碗青梅露。这马上要就寝，可不能再喝了。”
皇后回过神来，就嘻嘻笑道：“就半碗。再喝半碗就睡。”又给自己找理由，“这两日入伏，天气越发炎热，此处没有酸梅汤，就靠这个解暑了。”怕阿乙不信，又编了个理由，“我怕热，去岁的伏天，日日都是酸梅汤吊命呢。”
“山中分明凉爽得很，体弱些的晚上都要穿夹衣了。根本不必解暑。”可冷酷无情的阿乙毅然决然地将坛子抢了过去，“您昨夜才淋雨，今日又颠簸了半日，该早些休息保养才是。任什么东西都不能多吃。”说罢，她居然就抱着坛子溜了，把贪嘴的皇后一人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而昏沉的天色此时也彻底暗了下来。
屋内很快就黑了，冷酷无情的近侍却跑得不见踪影，皇后四下找了找，不见蜡烛和火石，只好爬上床躺下。
青纱帐如一层薄雾笼罩在四周，隐隐有诵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幽远、舒缓，安详，美妙。让人心底烦闷汹涌的江河不知不觉就变为了宁静的涓涓细流。不觉就听入了神，像是三魂七魄也随着梵唱临风而起，散开在这万里疆域，浩荡国土，融入无边的浩瀚星海，看月升月落，星河流转。
不知何时，唱诵声停了下来，余音也消失在夜空中，窗外的各色虫鸣突然就响亮起来，仿佛是大梦初醒，从天际重回了人间。
皇后枕着胳膊注视着帐顶，颇为遗憾地想，若是他也在这里就好了。那家伙日日忙着朝政，又心事颇多，就像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紧绷着的一根弦，难得见他有放松的时候。这样赏心悦目又清净平和的一处所在，想必他也会很喜欢的。就这么想着，不觉迷迷糊糊沉入睡梦中。
许是此地过于宜人，黑甜一觉竟到了日头高升后，醒来后完全没有多日来摆脱不去的疲乏沉重之感，很是舒畅。
早膳依旧是全素，烙饼和小菜，明显看得出做菜的人用了心，细碎的干果点缀在饼里，烙得松脆可口，小菜偏酸甜，用了红色黄色的蔬菜提色。当然，最最必不可少的青梅露也如愿摆在桌上。夏日的早晨，这样一顿饭菜让人胃口极好，连带心情也更好了。
阿乙见她脸上难得有了些红润，心里也跟着高兴，见四下无人，问道：“殿下打算何时与太子妃详谈？”
皇后举棋不定：“昨日一时心血来潮，不曾深思熟虑就来了。现在想想，我与大嫂并不熟识，纵有心想问些话，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阿乙想了想，道：“太子妃娘娘性情较之从前大有改变，小的也说不好，不过昨夜在后厨看到女侍们忙碌，似乎在备供品，若太子妃私下有什么祭祀，恐怕咱们不方便在此久留。”
“祭祀？”皇后疑惑地回忆一番，但无论太子亦或是夭折的小皇孙，寿诞和忌辰都不在这段时间，或许是别的至亲吧。终归是别人的私事，她也没多想，点头道，“我知道了。且过了今日再说。”
阿乙不解：“为何今日不可？”
皇后但笑不语。
这日又是阴天，天上仍是空蒙一片。太子妃不在别处，就在大殿门槛边坐着，面前放着满满一桶罗汉豆并另一个空桶，低头半阖着眼，似在轻诵经文。
皇后不好上前打扰，就询问旁边正往院心香炉添香的女侍。
那女侍年纪也不小，眉心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痕，同样一身海青芒鞋，许是修行久了，眉眼也慈眉善目，她和和气气回答：“居士在捡佛豆。”
这捡佛豆多是释家信众所为，将豆子捡起，从一处移到另一处，每捡一颗念一句佛，信众们笃信念佛会将佛缘留在豆上，将其煮熟施舍给别人，就能积攒福报。
“捡佛豆不是念一句佛就足够了吗？为何大嫂这一粒豆要念这么久？”
那侍女双手合十，低声道：“居士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全本？”皇后惊讶道。之前在长信殿太皇太后为先帝诵地藏经，被拉着跪经，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故而印象颇深。
“是。”
皇后看了眼那满满一桶豆子，叹道：“这如何念得完？”
侍女的语气依旧平和无波：“我们居士说，无论最后能完成多少，都要尽力而为。”
檀香袅袅，院内仿佛也染上了庄重的色彩。皇后不好在这里扰人虔诚，便推门而出，打算四下走走。
谁知才往外走了两步，迎面就看见一驾马车从山路上缓缓驶来，旁边还跟着几匹马，马上骑手个个身材健壮，面容坚毅，明显是军伍之人。方昊仿佛一尊大佛端坐车辕，双目死死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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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半点不挑剔,指着青梅露笑道：“只要有这个,吃什么都是山珍海味了。”果然,她胃口大开,吃得很是畅快。虽然简薄，仍宾主尽欢。
下午时候,文贤太子妃又引了皇后在庵内一游,先是大殿。说是大殿,不过一间略大些的瓦房而已,门楣悬着一张匾，上书慈航普度四字,进得门来,内里端正供着一尊送子观音的金身像,慈眉善目,金辉耀眼。那眉眼轮廓竟与文贤太子妃本人有几分相似。而璀璨生辉的纯金法身,又与这过于寒酸的屋子格格不入。
见皇后多看了几眼,太子妃便解释道：“这是长信殿当年赐予我的。”
皇后了然，笑道：“长信殿也赐了我一尊观音，不小心摔坏了，修好后镶了一个沉香木底座，仍旧放在椒房殿的小佛堂里。”见太子妃在取香烛，就摇头道，“大嫂不必燃香。我不信这个，也不会拜它。”
太子妃道：“原来娘娘竟不信神佛。”
“从前信过，但后来发现什么神佛都是假的，世间根本就没有救苦显灵的神仙。唯有依靠自己，才能从苦难中挣脱出来。”
太子妃沉默片刻，嗔了她一眼：“小孩子话。岂有当着菩萨面说这些的。”并没有听从她的意见，而是恭敬将三支香点燃插在香炉里，侧着身子跪下朝菩萨像拜了三拜，似在替她告罪，“百无禁忌。”
皇后见她直接跪在地上，忙提醒道。“那里有蒲团，大嫂不必席地而跪。”
文贤太子妃垂下头，道：“寡居丧子之人，与送子观音自然是无缘的。不好正经参拜。”似是被牵动了愁肠，她一直维持着的恬淡微笑淡了几分，眉间浅浅郁色再难散去。但仍然温柔得体，处处周到，并未让人察觉到一丝怨怼或怠慢之意。
“唉~”
暮色四合之时，皇后盘膝坐在蒲团上，长长叹了一声。
“殿下何故叹气？”这本是文贤太子妃的卧房，但为表尊敬，她特地腾出屋子供皇后在此居住。又送来崭新的细布铺盖和竹席。阿乙铺好床，开始用艾草熏蚊虫。
“以前见那些上京的贵女，无论别人如何赞美她们是难得的天之骄女，我其实都不以为然。”她环顾四周一圈，站起身走到窗边，眺望屋外昏黄的景色，“今日见了大嫂私下的样子，才知道被世人所传颂的世家淑女的风姿与情趣究竟是何模样。韧如丝，雅如兰，傲如菊。再陋的陋室，有她们存在，便成了芝兰之所。”
“唯有这样的女子，才配得上与皇上并肩。可惜王妙渝空有其形，却无其神。”
“而我，大约这一世都达不到这样的高度了。”
阿乙本是个谨言慎行之人，但看着皇后自嘲自笑的模样，担心她总陷在这种情绪中容易自苦，忙反驳道：“殿下这是一叶障目了。您自有您自己的好处。而旁的女子再好，也未必是皇上想要的。”
皇后摇头笑她：“这话听着就可笑，日后还是不要说了。”
阿乙见她一幅完全不信的模样，只好放弃说服。想了想，又道：“其实，太子妃娘娘如今的样子和从前也很是不同。以前她在东宫是极有能耐的一个人。虽然和颜悦色，但东宫内外，无人不敬，无人不服。”阿乙斟酌着语句，“宫里老人们私下里议论，都说她像年轻时的太皇太后。”
“像太皇太后？”皇后完全没法把这南辕北辙的两个人联系到一起，不免疑惑起来，一边深思，一边手又探向了桌心的小瓷坛。
阿乙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手腕抓住，好言相劝：“殿下，您今日都已经喝了六碗青梅露。这马上要就寝，可不能再喝了。”
皇后回过神来，就嘻嘻笑道：“就半碗。再喝半碗就睡。”又给自己找理由，“这两日入伏，天气越发炎热，此处没有酸梅汤，就靠这个解暑了。”怕阿乙不信，又编了个理由，“我怕热，去岁的伏天，日日都是酸梅汤吊命呢。”
“山中分明凉爽得很，体弱些的晚上都要穿夹衣了。根本不必解暑。”可冷酷无情的阿乙毅然决然地将坛子抢了过去，“您昨夜才淋雨，今日又颠簸了半日，该早些休息保养才是。任什么东西都不能多吃。”说罢，她居然就抱着坛子溜了，把贪嘴的皇后一人仍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而昏沉的天色此时也彻底暗了下来。
屋内很快就黑了，冷酷无情的近侍却跑得不见踪影，皇后四下找了找，不见蜡烛和火石，只好爬上床躺下。
青纱帐如一层薄雾笼罩在四周，隐隐有诵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幽远、舒缓，安详，美妙。让人心底烦闷汹涌的江河不知不觉就变为了宁静的涓涓细流。不觉就听入了神，像是三魂七魄也随着梵唱临风而起，散开在这万里疆域，浩荡国土，融入无边的浩瀚星海，看月升月落，星河流转。
不知何时，唱诵声停了下来，余音也消失在夜空中，窗外的各色虫鸣突然就响亮起来，仿佛是大梦初醒，从天际重回了人间。
皇后枕着胳膊注视着帐顶，颇为遗憾地想，若是他也在这里就好了。那家伙日日忙着朝政，又心事颇多，就像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紧绷着的一根弦，难得见他有放松的时候。这样赏心悦目又清净平和的一处所在，想必他也会很喜欢的。就这么想着，不觉迷迷糊糊沉入睡梦中。
许是此地过于宜人，黑甜一觉竟到了日头高升后，醒来后完全没有多日来摆脱不去的疲乏沉重之感，很是舒畅。
早膳依旧是全素，烙饼和小菜，明显看得出做菜的人用了心，细碎的干果点缀在饼里，烙得松脆可口，小菜偏酸甜，用了红色黄色的蔬菜提色。当然，最最必不可少的青梅露也如愿摆在桌上。夏日的早晨，这样一顿饭菜让人胃口极好，连带心情也更好了。
阿乙见她脸上难得有了些红润，心里也跟着高兴，见四下无人，问道：“殿下打算何时与太子妃详谈？”
皇后举棋不定：“昨日一时心血来潮，不曾深思熟虑就来了。现在想想，我与大嫂并不熟识，纵有心想问些话，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阿乙想了想，道：“太子妃娘娘性情较之从前大有改变，小的也说不好，不过昨夜在后厨看到女侍们忙碌，似乎在备供品，若太子妃私下有什么祭祀，恐怕咱们不方便在此久留。”
“祭祀？”皇后疑惑地回忆一番，但无论太子亦或是夭折的小皇孙，寿诞和忌辰都不在这段时间，或许是别的至亲吧。终归是别人的私事，她也没多想，点头道，“我知道了。且过了今日再说。”
阿乙不解：“为何今日不可？”
皇后但笑不语。
这日又是阴天，天上仍是空蒙一片。太子妃不在别处，就在大殿门槛边坐着，面前放着满满一桶罗汉豆并另一个空桶，低头半阖着眼，似在轻诵经文。
皇后不好上前打扰，就询问旁边正往院心香炉添香的女侍。
那女侍年纪也不小，眉心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痕，同样一身海青芒鞋，许是修行久了，眉眼也慈眉善目，她和和气气回答：“居士在捡佛豆。”
这捡佛豆多是释家信众所为，将豆子捡起，从一处移到另一处，每捡一颗念一句佛，信众们笃信念佛会将佛缘留在豆上，将其煮熟施舍给别人，就能积攒福报。
“捡佛豆不是念一句佛就足够了吗？为何大嫂这一粒豆要念这么久？”
那侍女双手合十，低声道：“居士诵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全本？”皇后惊讶道。之前在长信殿太皇太后为先帝诵地藏经，被拉着跪经，足足跪了一个时辰，故而印象颇深。
“是。”
皇后看了眼那满满一桶豆子，叹道：“这如何念得完？”
侍女的语气依旧平和无波：“我们居士说，无论最后能完成多少，都要尽力而为。”
檀香袅袅，院内仿佛也染上了庄重的色彩。皇后不好在这里扰人虔诚，便推门而出，打算四下走走。
谁知才往外走了两步，迎面就看见一驾马车从山路上缓缓驶来，旁边还跟着几匹马，马上骑手个个身材健壮，面容坚毅，明显是军伍之人。方昊仿佛一尊大佛端坐车辕，双目死死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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