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第112章_可知深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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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第112章

  第108章

  几个小组晚上还要回实验室开夜工,生日宴进行到八点来钟就收了尾。洛昙深心里高兴,多喝了些酒,精神亢奋,又想给单於蜚打电话。

  号码已经翻出来,忽然被一个声音打断。

  “洛先生。”辛勤竟然还没走,笑着从餐厅里走出来,“洛先生,生日快乐。”

  他只得将手机收起来,“谢谢。”

  辛勤似乎没有离开的打算,“洛先生,上次你说约我聊聊,还记得吗?”

  他当然记得,只是最近忙得够呛,根本抽不出时间。

  “不如就今天吧?”辛勤左右看了看——这是条繁华的街道,周围全是餐饮、娱乐店铺,“反正都到这儿来了,择日不如撞日?”

  他想了想,觉得的确不应再耽误,“行。”

  水吧的迎客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辛勤为他把着门,他挑了个靠墙的角落,给自己点了杯醒酒的柠檬水,而辛勤点的是咖啡。

  时间已经不早,水吧里客人不多,他们这一列靠墙的位置更是没有别的客人。

  “我以为你会选靠窗的位置。”辛勤说。

  “这边更安静。”他道:“方便说话。”

  辛勤挺直腰背,双手叠放在桌沿,“方便我向你诉衷肠。”

  他叹了口气,眼神认真起来,“辛勤,我们不适合。”

  辛勤并不气馁,“不适合可以磨砺。”

  他忽略掉对方不准确的用词,“你很像我年轻的时候。”

  “洛先生,别这么说,你现在也不老。今天才满三十二岁,是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

  他摇摇头,往下说:“我二十出头时,和你一样,对感情也抱着游戏、轻视的态度。”

  辛勤立即否认,“我没有,洛先生,你冤枉我,我想和你认真谈一场恋爱的。”

  他一笑,“你还不懂‘认真’是什么意思。”

  辛勤索性顺着杆子往上爬,笑嘻嘻地说:“那你教我好不好?”

  他与辛勤对视片刻,“我心里有一个无法被取代的、独一无二的人。”

  辛勤夸张地耸了耸肩,“不冲突啊,你爱他,我爱你。”

  “感情容不得第三个人。”

  “洛先生,你好严肃哦。”

  他有些无奈,“辛勤,不要再在我身上花工夫了,我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

  辛勤倒也不见得多沮丧,“你真深情。”

  他眼尾勾起,“深情?”

  辛勤笑,“可是深情会很累啊。何必呢?”

  何必呢?

  他看向别处,目光倏地遥远。

  深情会很累,可也只有深情才能回应深情啊。

  “好了好了,洛先生,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也不再缠着你了。”辛勤并无半点被打击的样子,“这家店的糕点很好吃,你刚才光顾着喝酒、和大家说话,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去给你点一份蛋糕。”

  他心里念着单於蜚,走了神,反应过来时辛勤已经走去吧台。

  蛋糕被端回来,他的确有些饿,就着柠檬水吃了几口。

  “洛先生,你开不了车,我送你回去吧。”辛勤道。

  他一站起就觉得头晕,没多想,跟着辛勤上了车。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行驶带来的轻微摇晃催人入眠。

  他强打着精神,却仍是对抗不了酒意,窗外的街景愈发朦胧,又过了一会儿,连听觉都变得混沌。

  他心头一震,意识到这不是醉酒后的反应。

  但一切已经迟了,车门被反锁,他想要伸手抓住椅背,手却无力地搭在身侧。

  努力撑起的眼皮终于不堪重负,世界变得黑暗、安静,又冰冷。

  囚室里响起一声声惨叫,混合着施暴者的咒骂。

  毒贩有无数种方式让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折磨的人叫得越惨,他们就越是雀跃。

  “这人算是给咱们送了个大礼。”杨思绪舔着嘴唇,“洛昙深上哪儿去招来这样的‘好员工’?”

  四个小时前,“紫绪”组织本想趁洛昙深醉酒后动手,但辛勤横插一脚,在糕点里下了迷药,将洛昙深带至极为偏僻的城郊,企图在车上行强暴之事。

  “紫绪”的计划被彻底打乱,却因此不费吹灰之力劫走洛昙深,顺带将辛勤一并带走。

  此时,他们已经在G国毒贩的配合下,将人押到了G国与另外三国接壤的地带。

  由于G国与邻国存在领土纷争,这片区域十数年无人能管,军警势力难以企及,早已成为犯罪者的栖息地。

  明昭迟放声大笑,笑声中带着几分不满,“绪哥,你真该让这人直接把洛昙深给办了!我看不如这样,反正这里什么工具都有,这人已经被吓破了胆,让他去‘弄’洛昙深,把所有花样都来一遍,咱们把视频给单……”

  “明少,你又胡思乱想了吧?”杨思绪不悦地打断,仿佛身边站着的是个十成十的蠢蛋,“你忘了我们将洛昙深带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了?”

  明昭迟阴森森地笑,“报仇!”

  “我知道你想折磨他,羞辱他,但是至少现在,绝对不能让人去强暴他。”

  “为什么?!”

  杨思绪不耐道:“他是诱饵!你不明白吗?他是诱饵!”

  明昭迟也喝道:“我知道他是诱饵!不把他折磨得狠一些,单於蜚怎么会上钩?”

  “我们在赌,赌单於蜚对他的感情。”杨思绪道:“洛昙深遍体鳞伤,伤得越重,价值越高。但如果洛昙深被人玷污了,他就再也没有任何价值!明少,我劝你别动歪心思!”

  明昭迟咯咯笑起来,分外渗人,“那单於蜚的痴情也没痴到哪里去,洛昙深‘脏’了,他就不救了,哈哈哈,哈哈哈。”

  古怪的笑声在废弃建筑里回荡,洛昙深大睁双眼,望着丑陋污秽的屋顶,身体无法动弹,但头脑已经完全清晰。

  他知道,自己被辛勤下了药,继而被绑架,绑架他的人有明昭迟,还有已经堕落为毒贩的明氏涉黑残余。

  第一眼,他几乎认不出明昭迟,却看得出此人想让自己死,而另一个被叫做“绪哥”的人想以他作为诱饵,引出单於蜚。

  “诱饵”两个字,让他陷入了难以招架的恐惧中。

  明昭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什么“年会”,什么“同居”,他听得五脏俱震,汗如雨下。

  “绪哥,你放心,单於蜚是那种随便去年会给人撑场子的吗?他就是对洛昙深痴情一片,洛昙深如果快死了,他一定会出现!到时候……”

  他嘴唇抿得泛白,脑中渐渐出现一个绝不愿意相信的猜测。

  ——他是诱饵,却不仅是现在这帮人的诱饵,也是单於蜚设下的诱饵!

  胸膛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震荡,最近相处的一幕幕如万花筒般在眼前转动。

  无缘无故送给他袖扣,突然出现在年会现场,让他住进丹椿别墅……

  他以为的甜蜜,也许都是一个个脆弱的表象。

  “我……我是你的诱饵吗?”

  “你会救……救我吗?”

  明昭迟闯了进来,将他从被束缚的石台上掀落在地,一脚踹在胸口,大喝道:“洛昙深!你不是得意吗?你他妈也有今天,啊?”

  他痛得狠皱起眉,却无力反击,甚至自卫都做不到。

  服下的药药效仍在,头脑虽然清醒了,但身体酸软乏力,加之手足绑着绳索,只能在拳脚下徒劳地挣扎。

  明昭迟边踹边骂:“你一直瞧不起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他妈装什么风度翩翩,你和我有区别吗?你凭什么瞧不起我?老子不过就是整了你一回,你他妈让明漱昇去告状,你行啊,你厉害,你他妈毁了老子一辈子你知不知道?”

  他伏在地上,近乎本能地护住胸腹,后背承受着一记狠过一记的猛踹。

  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出来,却不是因为身体的疼痛。

  “这些年你得意够了吧?凭什么我就要去蹲监狱?”明昭迟嗑了药,越打越亢奋,“你没想过会有报应吗!”

  他被拽了起来,天旋地转,又被猛地掼在地上,背脊与布满灰尘的水泥地相撞,剧烈的疼痛直冲脑际,他闷哼出声,身体短暂地失去知觉。

  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腰椎已经断裂。

  明昭迟却根本不打算放过他,狠狠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的额头往地上撞,“你说话啊!爽吗?被人毒打的感觉爽吗?我告诉你,我他妈在‘里面’挨的比这狠千百倍!你看到我一身的伤了吗?都是被监狱里那些畜生给打的!你害我坐牢,你他妈想过我在里面会遭遇什么吗?”

  他浑身每一块骨头都激痛难忍,呕出大口大口鲜血,被明昭迟像垃圾一般扔在盐水洼里。

  “啊——啊——!!!”

  撕心裂肺的叫喊穿透沉闷的空气与冷灰色的墙体,几个男人走来,将他整个身体踩入水洼中。

  单於蜚盯着显示屏,神情漠然而阴鸷。

  被扒光了衣服的血人并不是洛昙深——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人被堵住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

  明昭迟狞笑道:“看到了吗?洛昙深在我手上!不想他被折磨到死,你就自己来救他!”

  角度调转,洛昙深被两个蒙面人架住,浑身湿透,似乎已经失去知觉。

  “你如果不来,我就先杀死他的员工!再一刀一刀刺穿他的皮肤,让他流血而亡!”

  单於蜚沉默着,片刻,对着摄像头露出一个混不在意的冷笑,“随你。”

  第109章

  被拖到摄像机前时,洛昙深并非没有知觉。

  他双眼严重充血,视野模糊,但周身的剧痛无时不刻不在刺激着他,令他想昏迷都难。

  身后,辛勤已经被毒打得不成样,不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吼声。

  他心里沉重不已,一方面明白是自己将辛勤扯入这一滩浑水,另一方面又对辛勤的所作所为感到愤怒。

  辛勤自作自受,但这代价未免也太可怕。

  架着他的人没有强迫他抬起头,他动弹不得,骨头好像断了,哪怕是吸气,都痛得颤栗。

  忽然,他听见明昭迟的声音,刺耳,疯癫,浸满了仇恨。

  “你如果不来,我就先杀死他的员工!再一刀一刀刺穿他的皮肤,让他流血而亡!”

  像有无数根针同时扎进他的头颅,令他在清醒中承受锥心之痛。

  ——几乎是一刹那,他就知道,明昭迟正在威胁的是单於蜚。

  单於蜚正隔着镜头,看着此时的他!

  他的呼吸近乎停滞,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听觉上。

  仿佛经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他听见单於蜚轻轻笑了一声——就像很多次他在电话里听到的那样。

  然后单於蜚说:“随你。”

  话音传来的一刻,他像是失聪一般,耳边剩下空旷的风声。

  片刻,他用尽全力闭上眼,感到心脏破了一个再也无法愈合的大洞,心血一点一滴流逝,而一直支撑着他的生命力亦随着汗水与从伤口淌出的血一同流逝。

  耳膜震动,眼睛与鼻腔胀痛欲裂,一口血从喉咙涌了出来,极腥极苦,仿佛是被碾破了、撕碎了、揉烂了的肺腑。

  视频已经被切断,他听见明昭迟恶狠狠地咒骂着。

  “随你?操!你有种继续看啊!你关什么?”

  “好好好,随我是吧?我他妈巴不得!老子先杀了这个贱人,再去杀你!”

  骂声越来越近,他知道,明昭迟正在向自己走来。

  若说之前被扔进盐水洼里时,他还能够挣扎,还因为心里的那份记挂想要活下去,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那一声熟悉的轻笑,那一句冷漠至极的“随你”,已经将他的整颗心生生扯去。

  他没有力气再挣扎。

  “你他妈装什么死?”明昭迟猛地抓起他的额发,膝盖重重撞在他腹部。

  架着他的人松开手,他根本躲不开,也懒得再躲,被明昭迟踹得腾空,又坠向地面。

  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痛,他缩在地上抽搐,连自己正在流泪都不知道。

  眼前是一片黑红黏稠的血,眼皮将合未合,就像血海在震荡。

  他哆嗦着想摸自己的手腕,那里,曾经别着单於蜚送的袖扣。

  “弟弟……”他声音轻得近乎于无,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像是灵魂在低语,“你……真的……希望我……去……去死吗?”

  “我做错了事……我想改啊……”

  “我以为你……会慢慢……接受我呢……”

  “你……一点也不想……让我活……活下去吗?”

  明昭迟再一次走过来,扣住他的后脑,“你在哼哼什么?”

  他全无反应,好似已经死去,剩下的只是一具皮肉。

  明昭迟继续咒骂,“你想死就去死!绪哥想留你活口,我他妈可不想!你、单於蜚,我一个一个杀!”

  听到那个名字,他木然的瞳仁忽地一闪。

  “你个废物!”明昭迟喝道:“老子还以为你有点用处,你刚才也听到了,单於蜚说随我,随我!”

  他抽搐得更加厉害,血大口大口从嘴里涌出。

  明昭迟嫌脏,躲开几步远,“亏我还相信他对你痴心一片!哈哈哈,看来也不过如此,你都这样了,他连表情都没有变!”

  说着,明昭迟竟然拍起手来,“我今天算是见识到单於蜚的冷血了。我说我那个心狠手辣的爹怎么会被赶下台,原来是遇到了更心狠手辣的人!我他妈就不该听绪哥的,拿你当诱饵,当什么诱饵,他会在乎你?”

  他的眼泪与血混在一起,心中有个声音惨然道——我是诱饵。

  只不过,上钩的是你们而已。

  关掉视频的一刻,单於蜚握紧了拳头。

  半分钟后,笔记本被摔落在地。

  明昭迟想用洛昙深来威胁他,迫使他去G国。

  但此时此刻,他绝不可能离开。

  明靖琛和部分没有入狱的明氏旁系近来屡屡活动,等的就是他离开的一刻。

  他哪里也不能去,甚至不能露出一丝动摇。

  他没有弱点,没有软肋,任何人都无法拿捏他。

  面对明昭迟,他神色分毫未变,就连冷笑都是游刃有余的。

  他在告诉明昭迟,明氏依旧牢牢掌握在他手中,无论是明家的谁,都不可能在他眼前掀起风浪。

  原本,他应该再与明昭迟说几句话,但洛昙深牵扯着他的视线,他很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有种不受控制的冲动正在酝酿。

  他只能抛下一句“随你”,草草截断通话。

  他走向窗户,玻璃倒映出他紧皱的眉头与绷紧的下颌。

  前几日,他已经得到情报,“紫绪”出现在G国,必然是要对洛昙深动手。

  秦轩文已经秘密赶去,但G国涉黑派系复杂,“紫绪”染毒,与其中多个毒贩集团有往来,始终没有真正露面。

  要将他们一网打尽,一个不留,就必须将洛昙深抛出去。

  明昭迟与“紫绪”太天真,以为能用洛昙深来拿捏他,却不知他们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中。

  “先生。”秦轩文离开前跟他保证:“我会竭尽所能,救回洛先生。”

  辛勤的出现搅乱了各方势力,原本“孤鹰”的人会随洛昙深一起潜入明昭迟等人的老巢,伺机而动,做好的局却被辛勤破坏,现下“孤鹰”已经追至边境,但救下洛昙深恐怕还要耗一些时间。

  刚才在视频里看到洛昙深,他心脏有个地方隐隐一痛。

  但也仅此而已。

  “孤鹰”是全球七大雇佣兵组织之一,常年游走在黑暗之中,首领亦名“孤鹰”,以狠绝著称。现在前往G国边境的不仅有秦轩文,还有“孤鹰”本人,救回洛昙深不成问题。

  他短暂地走了会儿神,莫名考虑起了另一个问题——洛昙深有没有听到他刚才那句“随你”?

  他轻闭上眼,揉了揉眉心,有些烦躁。

  这样的问题不该占据他的思绪,洛昙深听到没听到,又有什么差别。

  洛昙深并不笨,即便现在不知道,不久之后也会明白自己被当做了诱饵。

  他叹了口气,转身看见桌上放着的小机器人。

  声音来源正是那个坏事的辛勤。

  他眼色渐深,拿起小机器人,手指收紧,下一秒,小机器人在他手中断作两半。

  无法的边境,鱼龙混杂,危机四伏。

  即便是一个稚童,身上都可能带有致命武器。

  毒品、枪支在这里“合法”流通,连警察都不愿靠近,生怕落得尸横野外的下场。

  杨思绪原以为绑走洛昙深,在单於蜚面前虐待洛昙深,就能够将单於蜚引来。

  最起码,单於蜚会慌张失措。

  这样,被打压多年的明氏旁系就有了可乘之机。国内国外双重夹击,单於蜚不可能安然无恙。

  然而视频里的单於蜚,面对自己所爱的人,竟是无动于衷,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吝于给予。

  他冷汗淋漓,不得不思考,是不是自己弄错了?

  明昭迟却像一头发疯的野兽,一副要将洛昙深生吞活剥的姿态。

  “绪哥,单於蜚不会来了!洛昙深交给我处理,我非折磨死他不可!到时候咱们再将视频发给单於蜚……”

  “你闭嘴!”杨思绪野蛮地打断,眼皮突突直跳,看向窗外,外面没有任何异常动静。

  这处废楼是G国一个贩毒团伙的据点,周围全是三教九流的恶徒,“紫绪”匿藏于此,并不惹眼。

  但在听见单於蜚说“随你”时,他好似被人按在地上浇了一盆冰水,此前构筑起来的自信全都被冲了个稀烂。

  和明昭迟不同,他是亲眼见识过单於蜚的手段的。

  当年单於蜚斩断明氏的涉黑势力,可谓冷酷决绝,半点余地都不留。

  那么多的兄弟,不是当场被击毙,就是被投入监狱,连明漱昇本人——单於蜚的生母都被关进了精神病院,备受折磨。

  他侥幸逃脱,从黑帮打手混成毒贩,自以为已经有了与单於蜚对抗的能力,但那一句“随你”几乎将他打回了原型。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下了最坏的一部棋。

  “你什么意思?”明昭迟怒道:“让我闭嘴?你搞清楚你的身份!”

  他已经懒得再与明昭迟争执,下令道:“撤!”

  然而,他的反应终究还是慢了。枪声在楼下响起,并不密集,像是狙击枪。

  明昭迟阵脚大乱,“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里很安全吗?”

  “我……”杨思绪来不及解释,立即拿起放在桌上的枪,还未来得及上膛,子弹突然从窗外杀来,直接将他身边的保镖爆头。

  脑浆喷了他一脸,而伴随着楼下的枪声,一阵脚步声从门外空荡荡的走廊传来。

  窗外,两架武装直升机搅起令人肝颤的响动,他一回头,看见直升机上漆黑的枪口。

  情况急转直下,一切都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本想守株待兔,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是瓮中之鳖。

  洛昙深躺在地上,双眼发直,好像还留着一口气,又好像已经没了心跳。

  他知道有人朝自己跑了过来,不是明昭迟,也不是别的要毒打他的人。

  是赶来救他一条命的人。

  可是——他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可是他已经不需要谁来救命了。

  他深爱的人不在意他的命。

  他的心早就双手奉上,唯一还能给的,也就只剩下这条命了。

  第110章

  秦轩文从病房里出来,难得一见地靠在走廊的墙上,出了会儿神。

  洛昙深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到这间特殊护理病房,情况稳定,神智清醒。

  但他总觉得,那个熟悉的洛先生已经死去了。

  那日在废楼,“孤鹰”亲自带领麾下最为精锐的一支作战小组赶到,将“紫绪”成员及为“紫绪”提供帮助的G国毒贩一网打尽。

  他找到气息尚存的洛昙深,心狠狠抽了一下。

  只一眼,他就意识到,洛昙深已经没有求生欲。

  伤得更重的辛勤在一旁痛哭流涕,大声呼救——这才是被绑架、虐待之人的正常反应。

  与辛勤相比,洛昙深实在太安静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眼里是死寂的、空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好像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

  比起那一身的伤,这样的神情更让人心痛。

  将洛昙深抱上医疗直升机时,他忽然想到单先生。

  来G国之前,他保证过,会尽力保护洛昙深。

  而现在,他显然没有保护好这个重要的人。

  看到洛昙深伤得这么重,单先生会愤怒、会心痛吗?

  会的吧。

  因为就连他这个无关者,心里都难受不已。

  他在单先生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单先生因为一个人而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想吃洛昙深做的红糖冰汤圆,在意别人送给洛昙深的新年礼物——小机器人,甚至因此送了一对袖扣给洛昙深,当做新年礼物。

  他很是惊讶。

  当时,他只是无意中指着图片说了一句,“先生您看,这对袖扣配您这套西装怎么样?唔,不过这颜色好像更适合洛先生。”

  听到前半句时,单先生并无表情。而到了后半句,单先生视线突然一顿,“那就买下来,给他送去。”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了一遍。单先生说:“作为新年礼物吧。”

  他认知里的单先生,从未给谁送过新年礼物。

  不久,洛氏年会。

  在场的人几乎都以为单先生突然出现,是为了传达一个信号——洛氏有靠山。

  但当时,单先生只是一时兴起,想去看看洛昙深有没有佩戴那对袖扣。

  从会场离开后,他分明察觉到,单先生心情不错。

  洛昙深是独一无二的。

  可如今,洛昙深却不想继续活下去。

  明氏经历了一番旁人不知的动荡。想要兴风作浪的旁系被单先生处理,而明靖琛在彻底失去翻盘希望后,大病入院。

  单先生暂时无法离开原城,他每天通过视频电话汇报洛昙深的情况,都感觉得到对方情绪非常糟糕,处在失控的边缘。

  本来,在生命体征稳定后,洛昙深应当回国进行后续治疗——这也是单先生所希望的。

  但洛昙深不愿意回国,执意留在G国。

  G国的医疗条件不输国内,他将洛昙深的意思转达给单先生,单先生立即雇了一支医疗团队,从旁协助治疗。

  用药、护理,围绕着洛昙深的都是最好的,但洛昙深本人,却似乎根本不需要。

  他尝试与洛昙深说话,洛昙深却连眼珠都不动一下,毫无反应,像灵魂已经丢了,留在病床上的只是一个空壳子。

  当了这么久的助理,他头一次感到不知该怎么办。

  “又愁眉苦脸。”一名身材颀长,长相清隽的男人走过来,“这不像你。”

  男人眉眼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像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没人能想到,此人正是“孤鹰”那位手上沾满鲜血的首领。

  “救活一个人的命容易。”秦轩文叹息,“但救活一个人的心,这太难了。”

  “伤他心的不是你,你不用过分自责。”男人道。

  秦轩文轻轻摇头,“我只是觉得,他现在这样,真的太可怜了。”

  男人往病房的方向看了看,意味深长道:“可怜?”

  三名护士走进病房,进行例行的检查、换药。

  洛昙深认人摆弄,不抗拒,却也不配合,像个做工精良的人体医疗模特。

  护士们已经习惯了,最初还劝他两句,现在只在离开病房后相互感叹——这人魂儿都丢了,活着也是遭罪。

  洛昙深听不到别人的议论。这些日子以来,他记忆里最清晰的声音,就是单於蜚那句“随你”。

  明明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压得他再也站不起来。

  在废楼时,他一度认为自己快死了。

  但秦轩文将他救了回来。

  单於蜚把他丢出去,又让人把他拉回来。

  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

  他是单於蜚放出的诱饵,如果最终死去,单於蜚是否会有一点难过、内疚?

  总是想不出答案,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

  走不下去了,也熬不住了。

  他时常强迫自己想想洛宵聿——他答应过洛宵聿两件事,一不能受困于情,二要扛起洛氏。

  他一直在努力,此时却只想撂担子。

  洛氏太沉,他扛不起来了。至于“凤皇”,谢羽逍有股份,将来说不定谢家会接手。

  他的心力已经枯竭,不主动寻死是唯一能做的。

  单於蜚一直没来G国,想也知道,明氏现在离不了最高决策者。

  他庆幸单於蜚没有来。

  现在别说是见到单於蜚,就是想一想,他都感到难过。

  难过得近乎窒息。

  原来他感受到的温存都是假象。单於蜚丢给他一把自残的刀,他却当成宝物,用力抱在胸口,抱得那么紧,被划破了胸膛,戳穿了心脏,也甘之如饴。

  他这一生,活得太过失败。

  那么多人想要他死,这世界上竟是没有一个人盼着他好好活着。

  这副身躯就算养好了,那又能怎么样?

  风波已经平息,单於蜚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上,听一个项目的负责人做汇报。

  他很少在工作时走神,近来却越发难以集中精力。

  秦轩文留在G国,洛昙深每一天的治疗、康复情况他都知道,也知道洛昙深不说话,不怎么配合医生。

  “先生。”秦轩文在电话里说:“我认为您应该抽空来一趟。洛先生情况不太好。”

  他来到G国时,离那场绑架已经过去整整两个月。

  洛昙深的生日在春天,而现在,空气里已是夏天的气息。

  病房很宽敞,洛昙深坐在窗边,无声无息地看着窗外的树叶。他走过去,洛昙深转过身来,看到他的一刻,像是没能分辨出他是谁一般,过了许久,才轻声道:“单先生。”

  他眉心近乎本能地皱起。

  秦轩文说洛昙深不太好,他看过照片与视频,有心理准备,但是真正站在洛昙深身边,才体会到秦轩文所说的“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洛昙深身上已经没有半分生气,不恼不怒,不悲不喜,眼神是死的,并非“眼如死水”,而是眼里连死水都没有了。

  医生说,洛昙深不愿意离开病房,虽然已经能够下地行走,却长时间躺在床上。

  他将洛昙深抱起来,发现洛昙深轻得出乎他的意料。

  洛昙深没有挣扎,由他抱着往楼下走。

  秦轩文准备好了轮椅,他放下洛昙深,推着轮椅在树荫下缓慢行走。到了一块没有任何阻碍物的地方,他停下来,扶住洛昙深的手臂,“起来走走?”

  洛昙深抬眼看他,两秒后,摇了摇头。

  “你应该多走动。”他蹲下来,捏住洛昙深的手,“来,站起来。”

  洛昙深将手抽回来,“单先生,你回去吧。”

  他眼色一暗,嘴唇紧抿。

  “你不需要这样,真的。”洛昙深说:“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洛昙深顿了许久,声音极轻,“我是诱饵。”

  这话像一枚没有重量的针,不声不响地扎入他的胸口。

  洛昙深与他都是聪明人,洛昙深猜到自己是诱饵,他也早已知晓洛昙深的想法。

  可当面听洛昙深说出,还是感到一阵始料未及的空茫、失重。

  “所以你不需要这样。”洛昙深道:“单先生,你不用出现在这里,也不用陪我。”

  我……已经不再需要。

  他站起来,斟酌接下去该说什么。

  “你来看我,是因为秦助理告诉你,我情况不好,是吗?”

  他喉结滑动,却没有出声。

  “我也没别的不好。”洛昙深双目无光地看着林荫道,“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对了……”

  说着,洛昙深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枚袖扣,“我本想托秦助理还给你,但你既然来了,我还是亲手还给你吧。只剩下一枚了,你拿回去随便处理掉。”

  他接过伤痕累累的袖扣,想起洛氏年会时,它们在洛昙深礼服上熠熠生辉的模样。

  那时的洛昙深也是容光焕发,集万千光亮于一身。

  “我曾经以为,它们真的是你送给我的新年礼物。”洛昙深慢声说:“我很珍惜,总是带在身边。单先生,我以前不知道你送它们给我的真实用意。现在我知道了,再看着剩下的一枚,就感到害怕。”

  “它们……”他想要解释,话却堪堪堵在喉头。

  有什么立场去解释?

  “单先生,我想,将来我们没有必要再见面了,所以有些话,我想趁今天和你说清楚。”大约是很久没有说过大段大段的话,洛昙深显得有些吃力。

  “我是个很坏的人,有意无意伤害过很多人,包括你,也包括其他人。”

  “我自作自受,并不值得同情。”

  “明昭迟早晚会报复我,你是否利用我,结果都一样。”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你救了我。”

  洛昙深停下喘气,苍白的脸上渗出些许冷汗。

  “曾经我想要补偿你,弥补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我甚至奢望过,你会再一次爱上……”

  “不,哪怕是对我有一点喜欢也好。”

  “是我得寸进尺了。”

  洛昙深低头,手指轻轻碰在一起,片刻后,长长吸了口气。

  “到现在,单先生,我欠你的,应该已经全部还清了。”

  “我……我再也不欠你了。”

  “今后我也许不会再回国,不会和明氏有生意上的往来。我们就,就当做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吧。”

  单於蜚俯视着他,“你……”

  “你总是问我,我以前怎么称呼你。”他微扬起脸,看着从树叶间漏下来的阳光。阳光如水,落在眼里,就像泪,“我叫你‘弟弟’,我很喜欢这个称呼。”

  单於蜚怔住,心脏仿佛骤然被捏紧。

  “不过都过去了。”他喃喃重复,“单先生,我再不欠你了。”

  第111章

  说完,洛昙深闭上眼,小幅度地喘气,仿佛因为说了一大段话而疲惫不堪。

  他单薄的肩膀正在发抖。单於蜚看着他,第一次产生“他就要远去”的想法。

  须臾,他用力吸气,小声说了句“再见”,然后将轮椅转了个向,往病房的方向驶去。

  轮椅前行的速度不快,双轮一寸一寸碾过林荫道上斑驳的光影。

  单於蜚驻足望去,双眼在炫目的阳光下微微眯起,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淡,像是滑进了光芒里,被稀释,被冲淡。

  短暂的怔愣后,单於蜚快步赶上,甚至跑了起来,拦住轮椅,不由分说将他再次抱起。

  轻,太轻了。

  他脸上只是消瘦苍白,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治疗而脱相,但身上有些地方,却痩得能够轻易摸到骨头。

  靠在单於蜚怀里,他像被抱出来时一样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处,唯有胸膛还在安静地起伏。

  挣扎与拒绝,也是要消耗力气的。

  而他所剩不多的心力,只够他像空壳一般活着。

  折腾不起了。

  回到病房,又到了做检查的时间。

  他需要脱下部分衣裤,让护士将各类仪器贴在身上。

  平时,一到这种时候,秦轩文就会离开病房。

  但单於蜚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低声道:“单先生,我要做检查了。”

  麻烦你回避一下。

  单於蜚站在原地,“嗯。”

  “你……”他说得很艰难,“你能回避一下吗?”

  单於蜚先是沉默,然后道:“你做,我在这里不影响你。”

  他别开视线,只觉得累。

  单於蜚坚持的事,他是拗不过的,再往下说,是徒费力气。

  “好吧。”他点头,示意护士可以开始了。

  整个检查过程,他没有再看单於蜚。

  但他能够清晰地察觉到,单於蜚正看着自己。

  那束目光是那么有力,存在感极强地罩在他身上,停留在那些尚未消失的伤疤上。

  他突然感到难过。

  而心脏的跳动将这份难过泵向整个身躯。

  他讨厌伤疤,它们就像蛊一般缠绕着他的身体,只要脱下衣服,就暴露无遗。

  单於蜚曾说,他小腿上的伤痕像一只凤凰。

  他后来偷偷看过,越看越不像。

  单於蜚应该是在宽慰他,或者是逗他玩。

  现在他身上有了那么多新伤,没人再会编谎话来骗他。

  即便单於蜚再说哪一处伤像凤凰,或者像别的什么,他也再不会相信了。

  今日的检查好似漫长无期,他数着时间,终于熬到护士说“好了”。

  他匆匆穿上衣服,不小心再次与单於蜚视线相触。

  单於蜚的眼色沉到极点,神情也难看到极点。

  ——任何一个人,看到他现在这样干瘦又伤痕遍布的身体,也会倒胃口。

  他并不意外,转身走到窗边,继续看那总也看不厌的树叶。

  身后响起渐近的脚步声。

  他知道,单於蜚走过来了。

  “单先生。”他说:“我要休息了。”

  脚步声戛然而止。

  单於蜚撑着额角,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洛昙深在他面前脱下衣裤时,他就像被闷拳砸中了太阳穴。

  抱着的时候,只觉得洛昙深痩,却没想到已经瘦到了这种程度。

  他并不认为洛昙深身上的伤痕丑陋,一眼看去,感到的唯有心痛。

  他曾经将这具身体压在身下,肆意索取。洛昙深从来不拒绝他的要求,即便他想让洛昙深痛,洛昙深也由着他,两眼含泪地望着他、满足他。

  短短两个月,那熟悉的、近乎完美的身体,已经成了这副模样。

  他并非不知道洛昙深爱美。

  所以以前才会说出“伤痕像凤凰”这样的话。

  其实并不像,他只是一时兴起,想让洛昙深开心一下。

  洛昙深果然笑了,好哄得出乎他的意料。

  刚才在病房,他本想再编几个谎言。但当洛昙深将身体展露在他面前,他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离开病房后,他去找了主治医生,还有聘请的医疗团队。

  双方说法一致——洛先生心态消极,不抗拒,不配合,对后期恢复有很大的影响。

  “先生。”秦轩文说:“也许我们可以给洛先生换个环境。”

  “回国?”

  “能回国是最好,但洛先生说过,不愿意离开G国。”

  此地是G国的首都,医疗护理条件在G国自然是最好的,但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弊端,空气质量不佳,医院之外哪里都不安全,不适合洛昙深休养。

  “你去查。”他道:“G国哪里适合康复休养,我们就带洛昙深过去。”

  “我们?”秦轩文问。

  他掸下烟灰,“我多留几天。”

  秦轩文办事极有效率,不出三日,就物色到了一处各项条件都符合要求的沿海小城。

  得知自己要离开医院,洛昙深并未表露出任何情绪,像是一个没有生命,也不会思考的物件,任由人们搬来搬去,无所谓在哪里。

  小城本身宁静,居民有几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意思,看似偏远,其实离G国第二大城市仅有两小时车程,不用担心医疗问题。

  况且洛昙深现在已经进入康复期,无需住院。

  为防不测,单於蜚将雇的医疗团队也请了过去。

  洛昙深好几次欲言又止。

  单於蜚问:“想说什么?”

  “单先生。”洛昙深道:“我想我上次已经与你说清楚了,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你不用……真的不用这样对我。”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单於蜚说:“你身体很差。我带你来这里,是希望你尽快恢复健康。”

  洛昙深眼中茫然,“恢复了……又能怎么样呢?单先生,你别管我了。”

  “等你好起来了,我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一次。”单於蜚尽量心平气和——即便内心并不安宁,“上次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都记着。但你情况不好,也许还需要考虑。”

  洛昙深摇头,“我考虑好了。”

  “你现在的任务,是配合医生,把身体养好。”单於蜚说,“别的我暂时不想和你谈。”

  洛昙深似是又累了,眼皮垂下,不再说话。

  医疗团队里有心理专家,秦轩文一度认为洛昙深不愿配合治疗,是患上了抑郁症。但心理专家却断言,洛昙深没有抑郁症。

  小城的生活节奏很慢,单於蜚待了三天,不得不赶回国内处理集团的事务。过了一周多,又再次来到G国。

  洛昙深变化不大,但大约是小城的确更适合养病,气色好了一些。

  “洛先生现在每天都出去散步。”秦轩文说,“出门往东,走过三条街,就到海边了。医生说他四处走走有好处,平时都是医生和我轮流陪他去。您来了,要不今天就陪他一起去?”

  傍晚,洛昙深出门,单於蜚跟了上去。

  “单先生。”洛昙深不大自在,“你这是何必呢?”

  “我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单於蜚说:“偶尔来一次,陪你散个步总是应该的。你喜欢去海边?走吧,带我去看看。”

  洛昙深找不到别的话,只得步伐缓慢地照着既定线路往前走。

  他在G国生活惯了,即便以前从来没有来过这座小城,对当地风土人情的了解仍旧比单於蜚深,知道路上有不少突然杀出的轮车少年,也知道若是被撞着,受伤不会轻,所以总是小心地看路,尽量避开年轻人多的地方。

  直到走到海边,单於蜚也没说什么。

  两人隔着一步远,在沙滩上漫步。太阳沉入海中,留下绚烂的霞光。

  单於蜚转头看洛昙深,忽然产生将他抱入怀中的冲动。

  在医院,他抱着洛昙深去林荫道,搬来小城后,他多次抱着洛昙深上下楼。

  洛昙深从来不会挣扎。

  可现在,他想抱洛昙深的心情却与之前不大一样。

  也许是注意到他的目光,洛昙深停下脚步,“单先生,时间不早了。”

  天还没有黑,空中是漂亮的宝蓝与深紫。

  单於蜚正想说“那我们回去吧”,却见洛昙深眸光飘远,越过他,看着他身后的某一处。

  他转身看去,看见一面伫立在海边的、陡峭的崖壁。

  洛昙深收回视线,头发被海风吹得很乱,将眼睛也遮住了。

  单於蜚有种莫名的不安,一时想起在医院时,洛昙深融进阳光里,几乎在他视野里消失不见。

  下一秒,他本能地牵住了洛昙深的手。

  好像只要牵住手,这瘦削的男人就不会离开。

  他不允许洛昙深离开。

  洛昙深很轻地颤了一下,没有挣开,任由他牵着往回走。

  晚上,玩轮车的小孩越来越多。

  单於蜚有些走神,想着洛昙深看向崖壁的那个眼神,心脏阵阵发紧。

  突然,此前游魂一般的洛昙深猛地转身,速度之快,简直不像一个尚在养伤的人。

  洛昙深力道极大地扑在他身上,双手奋力一推。他毫无准备,在突如其来的冲击下,狠狠向一旁倒去。

  而洛昙深就倒在他身旁。

  一辆轮车几乎是擦着二人的身体飙过,车上的少年也吓得够呛,扔下轮车就冲来道歉。

  他手肘和后背有些擦伤,却顾不得理会,连忙将洛昙深抱了起来,“撞到哪儿了?”

  洛昙深脸色煞白,摇头,“还好。”

  还好。

  也不知是——还好,你没被撞着。

  还是——我还好,没事。

  轮车撞到了洛昙深的小腿,擦破了皮,不算严重。

  回到住处后洛昙深一句话都没说,待医生处理好伤口,就将自己关进房间里。

  单於蜚独自留在一楼,回忆当时的情形。

  轮车其实是从他这一侧冲来的,洛昙深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根本不会受伤。

  那一瞬的反应必然来自本能,他有危险,洛昙深就挡在前面,忘了自己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

  他捂住上半张脸,沉沉地叹了口气。

  两天后,他又得回国了,与秦轩文、医疗团队一番交待,又告诉洛昙深,“我过几天再来看你。”

  洛昙深没说话,眼中有一丝他捕捉到了,却辨别不出是什么的情绪。

  就在他回到皎城的第四天,噩耗从G国传来。

  洛昙深坠海自尽,已无生还可能。

  第112章

  单於蜚站在悬崖上,面前是一片瑰丽得不真实的晚霞。

  海浪有节奏地撞击着下方的礁石,阵势轰轰烈烈,听起来却遥远寂寥。

  秦轩文说,洛昙深就是从这里一跃而下。

  他想起上次散步时,洛昙深望向悬崖的那个眼神。

  也许在那个时候,洛昙深就想要从他身边消失。

  是“消失”,不是“死亡”。

  他不相信洛昙深投海自杀。

  “先生,是我的失职。”秦轩文神色沉肃,站得笔直,“我没能看好洛先生。”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秦轩文,大约过了三分钟,才开口,“你绝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方才秦轩文与他解释,说洛昙深这几日状态不错,出门的次数渐多,偶尔还会与当地小孩聊聊天。出事时,是一名护工陪着洛昙深。洛昙深平时没有去过悬崖,只是在海滩上走走,突然说想从高处俯瞰大海,护工拗不过,就与他一同上去。

  洛昙深在悬崖顶上待了很久,直到天已黑尽,才从一块石头上站起来。

  护工想去搀扶他,他拒绝了,往回走时被尖石划破了脚腕,难以行走。

  悬崖上没有信号,护工没办法独自将他背回来,只得在再三叮嘱他待在原地之后,匆匆赶到有信号的地方打电话。

  护工离开的时间只有二十来分钟,人就没了。

  悬崖边上有洛昙深的足迹,还有些许新鲜的血液,众人连夜打捞,只找到一只鞋。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海,没有人能够活下来。

  秦轩文下颌绷得极紧,“我应当亲自陪着洛先生,不该将他交给护工。”

  他始终盯着秦轩文的眼睛,仿佛能在瞳仁的最深处找到真相,“我再问你一次,洛昙深真的如你所说,从悬崖投海?”

  秦轩文笃定道:“是的,先生。”

  “不可能。”

  “先生……”

  他冷寒道:“你认为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故事能骗过我?”

  秦轩文有个很轻微的抿唇动作。

  “你从来不犯错。”他道:“你们这个故事,最大的漏洞就是你的存在。”

  “先生!”秦轩文蹙眉,想要解释。

  他打断,“你在这里,洛昙深就不可能出事。用‘投海自尽’来敷衍我,亏你想得出来。”

  秦轩文吸了口气,眼含愧疚,“可是先生,没有一个人是完美的。我不是数值精密的仪器,我也有犯错的可能。很抱歉,我让您失望了。”

  “你的确让我失望。”他道:“但你知道是什么事。”

  秦轩文不语。

  片刻,他问:“为什么要帮他?他跟你说了什么?”

  “先生,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是洛昙深请你帮他离开,对吗?”

  秦轩文摇头。

  他是动了怒的,眼中暗云涌动,逼视着自己最优秀的第一助理。

  秦轩文似是想别开目光,但到底忍住了。

  房间里极度安静。

  “‘孤鹰’在哪?”他又问。

  “先生,‘孤鹰’的行踪没人知道。”秦轩文道:“洛先生与‘孤鹰’也没有接触过。”

  他挑起眉,“你为什么要强调他们没有接触过?我问了吗?”

  秦轩文眼睫微颤,终于垂下眼帘,意味不明道:“抱歉,先生。”

  对话就像一场没有结果的拉锯,秦轩文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最后还说了句“节哀”。

  节什么哀?

  听着往复不断的海浪声,他轻轻摇头。

  洛昙深没有自杀,只是想用“自杀”这一手段,彻底离开他。

  他究竟将洛昙深伤害到了什么地步?让这个为了事业、家族拼尽全力的人舍弃一切,一走了之?

  那天他回国,洛昙深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和平时有几分不同。如今想来,那是洛昙深在向他告别。

  自从出事后第一次在医院见到洛昙深,他就明白,一些东西发生了改变。

  他本以为自己对洛昙深只有很浅淡的喜欢,这份喜欢脱胎于“玩具”,可以随时丢弃,毫不可惜。

  但看着洛昙深坐在轮椅上,于日光里越来越淡,他心里陡然涌出难以抑制的悲伤。

  好像若是不阻止,洛昙深就将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而他,似乎不能接受。

  洛昙深变了很多。

  以前他一看到洛昙深,就忍不住逗弄,洛昙深的反应总能给他无波无澜的生活捎去几缕微风。但现在,洛昙深不再回应他,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与他说得最多的话是,“单先生,我不欠你了,我们就当做从未认识过。”

  他不可能照做。

  一是洛昙深尚未恢复,他不能完全置之不顾;二是出于私心,他不想放洛昙深走。

  他给了洛昙深最优的休养环境,理性地谋划着将来的事——洛昙深在G国将身体彻底养好,他们再心平气和地谈论过去与将来。

  事业上,他会一直帮助洛昙深。

  感情上,大约没有谁会取代洛昙深。

  他在等着洛昙深好起来。

  可洛昙深只想离开。

  月光跃入海中,给夜色增添了一份孤独。

  他吹着海风,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心脏里一点一滴流逝。

  秦轩文自始至终没有更改说辞,护工亦不断忏悔,G国警方介入调查,确认洛昙深投海自尽。

  这段日子陪在洛昙深身边的人,都相信事实的确如此。

  “洛先生太可怜了,死了才是解脱。”大家都这样说。

  唯一不解的是医疗团队里的心理专家。

  “洛先生没有抑郁症,而且我认为,他的心理并没有面上展现的那样脆弱。他不怎么配合治疗,但他一直在努力活着。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会自杀。”

  但这名心理专家后来也说,“人心最难理解,一瞬间的冲动也会导致无法挽回的结局。”

  真正相信洛昙深没有自杀的只有单於蜚一人。

  他甚至能够确定,洛昙深是跟着“孤鹰”走了。

  这是最为棘手的状况。

  早年他在海外蓄势时,“孤鹰”助过他一臂之力,而他也曾在“孤鹰”深陷危机时出手相助。

  他与“孤鹰”之间,没有利益冲突,亦非同盟,却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但他是正经企业家,而“孤鹰”是不被这个世界的规则所接受的人,常年藏身于黑暗中,却又搅动着这个世界的规则。

  “孤鹰”行事没有道理可讲,若是乐意帮一个人“消失”,那么这个人的一切都将被抹去,然后开始新的人生。

  即便是他,也无计可施。

  夏日过去,纷争与乱局尘埃落定。

  明靖琛在医院死于心脏衰竭,“紫绪”成员中的绝大多数在G国边境那场枪战中死亡,其余与明昭迟一起被送入监狱,背后推波助澜的明家人全部因罪获刑,有的甚至死于“意外”。

  明氏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威胁单於蜚。

  洛运承在得知洛昙深离世时,沉默了很久,浊泪从眼角涌出,最终却一句话都没说。

  他的背影格外苍老——曾经呼风唤雨,到了垂暮之年,两个儿子却都离他而去,半分念想也没有留下。

  贺岳林回国,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

  “他和他哥哥真是一模一样。”

  “十七八岁时,他总说绝不会走上哥哥的老路,但最后还是这样了。”

  “单先生,我是局外人,对你们之间的牵扯无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他选择死亡,一定是因为你。”

  “他可以对任何人强硬,但他的柔软、懦弱,一定是给你的。”

  “我没有立场指责你。我猜,他应该也不希望谁来指责你。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一直觉得亏欠你,现在也算是解脱了,无牵无挂了。”

  贺岳林叹了口气,比起愤怒,更多的是伤感。

  “他的公司,我会帮……”

  单於蜚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突然打断,“‘凤皇’和洛氏,我会帮他打理。”

  贺岳林眸光微动,片刻后无奈地笑了笑,“那我就不插手了。‘凤皇’有几项核心技术,洛氏现在的情况虽有改观,但算不上理想,你愿意接手,那再好不过。”

  单於蜚陷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低落。

  明明过去的年月,身边没有一个叫做“洛昙深”的人,他也安安稳稳地度过了。没有多余的情感,也不需要喜怒哀乐。他制定好了每一步,挡在他面前的人都成了他的垫脚石。

  而后来,洛昙深闯入他的生命,带来一段他忘记的过往,然后突然消失,像是有个反向的力道将他推到空中。

  他难以回到过去的波澜不惊。

  突然很想想起以前发生的事——不是听人讲述,而是自己想起。

  可一旦往深处想,脑中的一个地方就闷痛难忍,好似有一堵高墙矗立在那里,狠狠撞过去,只会头破血流。

  其实洛昙深的离开并没有给予他多少悲伤,他只是不习惯,觉得盘旋在心中的情绪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多年以来,他头一次感到心浮气躁。

  “哥哥,将来你如果遇到特别难过的事,或者翻不过去的坎,就去找欧律师。”

  安玉心在离世之前,曾经如此对他说。

  但是“特别难过的事”、“翻不过去的坎”,他从未遇到过。

  好像根本没有什么事能够拦住他,所有的困境他都能靠自己化解。

  即便是现在,他也没有特别难过。

  但要说“坎”,他心里的确横了一道。

  那段丢失的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安先生当年留在我这里的信件。”欧律师将一个密封文件袋放在桌上,“他说,只要是您亲自来,随时可以交给您。”

  单於蜚拿过,从里面拿出一张单薄的信纸。

  信纸上留着一位颇负盛名的心理专家的联系方式,还有安玉心的字迹——

  哥哥,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正面临我无法想象的困境。

  但你一定不要绝望,因为活着是最美好的事。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你的希望与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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